学佛体验漫谈 明海大和尚

(2019年7月23日上午于文殊阁)

 各位营员,大家好!本期夏令营的主题是“生命关怀”。讲到这个主题,其实它的领域很宽,在夏令营中,我们已经接触到了疾病、老病及临终关怀,明天我们还会接触到心灵上的关怀。听起来,似乎都是我们可以用佛法去帮助别人,但佛法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首先是它能帮助自己,达成对自己生命的关怀。


一、缘起

如果我们不能用佛法来解决自己的身心问题,又如何能够用它去帮助别人呢?所以佛法喜欢讲自利利他。注意在佛教这里,自利的“利”就是利益的“利”。但在中国本土哲学里,“义”和“利”是矛盾的。当然,佛教讲的自利的 “利”,不是狭隘的“利”,而是我们生命全方位的利益,是帮助我们解除烦恼、减少甚至熄灭痛苦的“利”。所以,有自利才能利他,利他的同时又能够达成自我生命的提升,实现自利。所以,自利与利他并不矛盾,这是第一个缘起。

第二个缘起,是因为我看过一本上上世纪末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写的书。胡适的老师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约翰·杜威,约翰·杜威的老师就是威廉·詹姆斯。这个人原来是医生,后来又研究哲学、宗教学,他写过一本书叫《宗教经验之种种》,后来翻译成汉语。这本书从现代心理学、宗教学(属社会学概念)角度收集了大量基督教领域的宗教体验案例。我看过以后就想,如果有人用他的这种方法、立场,写一本佛教体验案例的书多好。威廉·詹姆斯用的案例都是基督教的,但是他对案例的分析是落到一个普世的、心理学的、心理经验的归纳和总结上,所以他有超越宗教的意思。

佛教从印度到中国,从古到今有那么多高僧大德,那么多修行人,他们都有各自的经验。但这些经验付诸文字的,应该是恒河一沙。虽然极少,但是内容也很丰富。如果有人能够有时间和学力,用威廉·詹姆斯的方法,立足于一个普世的、面向社会大众的角度,用心理学经验的语言把它们进行描述,或是概括、总结、分析,我觉得会很有意义。

 

二、佛教的“四食”

今天我想利用一点时间,来说说学佛能够给我们的体验层面带来什么。

在佛教里面讲,一切众生生命要持续,都需要食物。换句话说,食物即维持、延续我们身心的养料。佛教定义食物有四种,分别叫段食、触食、思食、识食,当然还有更广的九种区分法。

以四食为例,早、中、晚三顿饭,就叫“段食”,分段而食,这些食物滋养我们的身体。学佛修行的人,除了通过物质食物来滋养身体,精神食粮也至关重要。我们中国人习惯见面说“吃了吗?”“吃的什么?”以前,我们经常取笑这种文化习惯。其实这个问题真好,人就是个吃啊,没有什么,因为你不是吃物质,就是吃精神。

所以,我们在见面以后问,你吃了吗,吃的什么?你说,我刚才玩了三个小时的游戏机,我吃了这个游戏。这属于一种思食,思维的思。你说,我刚才听了一首很好听的音乐,然后我去看了非常漂亮的风景,那叫触食,耳根、眼根与六尘接触。甚至你说,我新买了一件时装,穿着多漂亮啊,高兴了一天。漂亮的衣服除了给别人看,自己穿着的感受,面料的触感,这也是一种触食。有人说,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兴奋得不行,这属于思食。还有的说,我今天上午坐了一枝香,心里特别愉悦,这属于识食。因为他不打坐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打坐的时候,念头很少,心里很平静,这种心的分别状态,叫认识,也是一种食物,叫识食。食物是多样的,所以,我们中国人关于吃的问题是非常有哲学和宗教深度的,我看也不需要做调整。其实,禅师们见面就是问这样一个问题的,比如说“日用事如何?”本焕老和尚和净慧长老见面,就是问你在用什么功啊?这是指识,就是问你心的那个状态是什么,实际上也是在问吃什么。

 

三、皈依中的宗教体验

信与皈依

整个学佛的过程,可以分为信、解、行、证四个部分,这四个部分都有滋养我们身心的食物。这种食物,就是我今天用的这个词——“体验”。在佛学里面,另外有一个术语,叫“正受”,指的是我们在学佛的过程里面,正确的经验、正确的体验、正确的感受,这就是我们学佛人、修行人的食物。

“信”,最简单的意思就是你要接纳它,信任它。

“解”,是理解。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体验,在大学听到一节好的课,即使是理科的数学、物理,老师讲了一个问题,你听懂了,欢喜得很,豁然开朗。

“行”,是行持、实践、修行。

“证”,就是体验。通常我们会把证放得很高,要以今天我们讲的这个体验来说,其实在信、解、行里面也有证。那么这些体验,就是很重要的精神食粮,我想分几个方面跟大家简单说说。

第一个,信。社会的运转,需要信任、信誉、信用。在宗教里,我们确定了对一个宗教的信,就需要皈依。注意,皈依这个词在宗教学的范畴里是通用的,接受一个宗教作为自己的信仰,不管是基督教、佛教,还是其他宗教,都叫皈依。各宗教也都有自己的皈依仪轨,比如有的宗教,小孩子一生下来,把水往他头上一洒,或者把他放到水盆里,就算皈依了。在佛教里,皈依从操作的形式上来说也很简单,跟着师父在佛像前念一些话,然后顶礼,就算皈依了。但是,我这里讲的皈依,是宗教体验层面的皈依。我想在这里借威廉·詹姆斯的话,对皈依这种宗教经验做一种普世的描述:

“皈依,更生,蒙神恩,体验宗教,得到安心立命之处,这许多短语都是代表一种过程——由这一种过程,或逐渐地,或突然地,一向分裂的,并自觉为错误的、卑劣的、不快乐的自我,因为它对于宗教的实在得到更牢固的把握而变成统一的并正当的,优越的,快乐的。”

注意,这是一个过程。我觉得他这个描述可以涵盖所有宗教皈依的体验。

所以,获得皈依的体验,对于学佛的人是一个很奇妙的精神食粮。也可以说一个信仰佛教的人,在他的人生路上经历了这种皈依的体验,找到了信仰,那是一件人生大事。

是不是所有的佛教徒在举行皈依的仪式里面,都有皈依的体验呢?肯定不是。是不是我们只有得到了皈依的体验,才能去皈依呢?也不是。多数的佛教徒,是在皈依仪式以后,逐渐地学习、了解佛法的过程中,一而再,甚至再而三,很稳定地或是瞥尔一现地,与这种皈依体验相逢。在这种体验发生的过程中,我们的身心会得到很大的疗愈。

 皈依体验的三个本质

你们看,在刚才这个定义里面,威廉·詹姆斯讲了“逐渐地”。所以有的人是在举行仪式以后,逐渐地在皈依中,产生一些感受、体验,我们要看它的本质,我把它概括为以下几点:

第一点,是联接感。威廉·詹姆斯说是“宗教的实在得到更牢固的把握”。这个把握,是用心把握,它就是一种联接感,生命和一个更超越的、广大无边的对境联接。佛教里面讲,皈依是有对境的,皈依的人与皈依的对境产生联接,这个联接就帮我们克服了一种无家的感觉。无家,是指精神上无家、流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联接感发生的时候,它可以被克服,因为它找到了大部队。所以我们经常说你从哪里来,其实重要的不是你的身体从哪里来,而是你有没有一种生命、精神上的联接或背景,而且你能感受到这个背景给予你生命的支持和能量是很广大的。

如果我们请在场的很多学佛的朋友来分享,他们还会做各种丰富、生动的补充,比如说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就像昨天崇谛师父分享,他小时候去亲近出家人,就有那种没有距离的感受。

我是大学期间在北京广济寺皈依的。我的皈依仪式很不成功。师父那时候经常回河北,我就老早跟他提前说了想要皈依,师父说,某天你们两个到广济寺来。那天是周末,机场有位居士带了很多人一起来皈依,我和我们学校的一位老师兴奋得不行,从北大坐332路公交车到动物园,从动物园转车到西四,到了广济寺还不到早上八点。我们太激动,到得太早了。那时师父只有一位助手帮他做准备工作,给我们填完皈依证后,他就让我们到客堂等候。广济寺其实有两个客堂,一个是寺院的小客堂,还有一个是现在中国佛教协会接待外宾的大客厅。实际上师父说的是大客厅,但是我们两个人到了南边的小客堂,在那儿规规矩矩地盘着腿,正襟危坐。等啊等,一直等到十点多,也没有人来。感觉不对,我们两个人就去问演觉大和尚,他说北边还有一个客厅。一跑过去,皈依仪式已经结束了,大家都在那儿合影,没有我们两个的事了。那时我心里难过得不行,眼泪汪汪的。师父一看就哈哈哈哈地笑,抓着我们两个人的手,单独为我们说皈依。我们很感恩师父能单独给我们皈依,但是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心里还是没有这里说的快乐,觉得怎么这么不巧啊。我的皈依仪式,是这样一个经历。

我皈依的体验,并不在皈依仪式里,而是去大殿上晚课时,听到引磬,听到维那的唱,觉得很熟悉,觉得以前都是在瞎找,现在才知道要走什么样的路,虽然具体怎么走也不清楚,但是找到了方向。好比原来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现在突然有一束光照亮了你的路,你知道这才是你要的,难怪以前总是心不在焉、寻寻觅觅,不断改变人生志向,原来是因为没有找到内心真正服膺的目标。所以这个联接感里,有一种归属感。

第二个,是谦卑感。谦卑感里包含了产生皈依的体验时,对自己以前的否定。注意,这个否定不是说都是错的,而是发现以前都在瞎摸。这时,你会觉得自己很渺小,“自觉为错误的、卑劣的”——在汉语里“卑劣”这个词不是很好,有自我否定的意味,代表“不快乐的自我”。注意,我们通常喜欢去享受那种我多了不起的感觉,认为这很滋养“我”。其实你们知道吗?谦卑感能让你的头低下来,让你的心变软,真正滋养你。

在佛教的体验里,有一种与谦卑感相关联,与之接近的,叫“恭敬心”。通常我们说,让人恭敬很刻板,其实恭敬心作为一种体验,在内心出现时是非常美妙的。我个人觉得自己现在修行退步了,主要是在谦卑感和恭敬心上。刚接触佛教时,我有过一种强烈的恭敬心的体验,这种恭敬心没有特定的对象,好像我是个外星人,对每个人都有恭敬心,不管他的身份、衣着、相貌,也不管男女老少,这真的很美妙。但是这种感受,在我这种天性就比较傲慢的人身上,持续的时间太短了,这很可惜。所以我们需要多拜佛,因为拜佛就能训练我们那种谦卑感。

在儒家,关于人格教育的描述里有一个特殊的词,叫“温柔敦厚”。儒家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玉不是棉花,也有硬度,但是温润。通常男性容易傲慢,傲慢带给人一种坚硬、不可接近的感觉,但温柔里面就有谦卑。我国传统儒家的教育也有助于达成人格的谦德。我长时间生活在河北,就发现很多燕赵男儿身材魁梧,但是性情温柔敦厚,很调柔。如果传统文化的熏陶更加普及,也许我们能碰到更多温柔敦厚的朋友,感受到这种谦卑感。

第三个,贯通感。贯通感就是讲“变成统一的”。在我们的工作、生活里,有物质生活、有精神生活,有形而上、有形而下,有事业、有家庭,有对人、有对事,在你找到“统一”以前,你觉得很多都有矛盾。比如说对事,如果你们管理公司就会知道,公司要利润,要效率,要有竞争力,这种时候你对人可能就要很残忍,不行就开除。这时你会觉得很矛盾,不好拿捏。还有的人家庭和事业之间有很多的矛盾,在生活里不能统一。但是,皈依感给我们的感受,就是在这个信仰里,你会觉得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都统一了,不再有矛盾了,这就是贯通感。弘一大师在临终的时候,就写了“悲欣交集”四个字,这是从佛经里来的,这也是一种贯通感。

 忏悔与惭愧心

前面讲到的自我否定,我们再延伸一下,如果你想深入佛法的修行,就需要有一个很长的时间来修忏悔。佛教的忏悔和基督教的不太一样,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

首先,由于基督教是一神教,所有人间的一切存在和存在的秩序都来自于他们所信奉的神,所以一个人身上的罪,可以经由这个神来赦免,有点像过去人间的帝王赦免臣民的罪一样。在佛教里没有唯一的神,每个人的罪,每个人的业,都是自己造的,只有自己才能消除。这是第一个差异。

第二,在方法上,基督教的忏悔只有佛教忏悔比较小的一部分。它们类似的部分,基督教叫告解,佛教叫发露。佛教的忏悔发露,是指我们做错了一些事,一直压在心里没有跟别人说,有心理压力,然后我们找一位师父或一些信赖的同参道友,跟他们讲出来,这叫发露。在基督教里面,告解的环节是最重要的,诉说完以后,神职人员会给他做一些开导。

但是对佛教的忏悔而言,这还远远不够。它要让我们看到我们所做错的事——这个业的影响力以及它的渊源。它并非渊源于一个主宰的神,也没有必要通过让他高兴,来赦免我。它渊源于什么呢?渊源于众生内心与生俱来的“我执”。“我执”并不抽象,它存在于念念之间,我们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时,内心都有一台摄像机在录音录像,这是我们天性中本有的。每个生命都有一种摄像的能力,不间断地收摄、采集。不仅采集,而且还会给它贴一个标签,什么标签呢?“我,我的”。注意,并不是说在脑子里想一个“我的”才是贴标签了,不需要,是自然的,刹那就产生了。“我的”这种执取的力量很强,它也建立了自我,包括我的身体,我的财产,我的名誉等等。这时,建立的自我就会跟外界其他的“我”,产生各种对立。

所以在我们做错一件事的时候,我们自己是知道的,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自己心知,这是最厉害的。我们希望自己的心不要知道,但是我们的心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搞得你不安,终生不安。

发露可以缓解我们的心理压力,但是在佛教里讲,这种业的力量对我们未来的人生有延续的影响力,不只未来,当下就已经在影响我们了,怎样改变这种影响力呢?光发露不够,还要通过佛法的忏悔最终看到你的执取是虚妄的,把它看破。看破了,你所做的罪,其实都是自己抓住才有,不抓住就没有的。这时,把执取松开,然后达到彻底的净化,这在佛教里叫“实相忏悔”。当然,这个忏悔一定要建立在修行的基础上,不是在外在形式上能完成的,而是在内心发生。在内心执取松开,这时我们就得到了解脱。

在佛教里,我们会念经、拜佛、拜忏,还有其他形式多样的方法来忏悔自己的过错,比如说朝五台山。在电影《冈仁波齐》中,他们朝拜这座圣山,注意,这一路就是忏悔的过程,历尽千辛万苦地修忏悔。在这个过程中,他内心要有对自己的一个否定,这种否定的感觉出来时,佛教心理学中用“惭愧心”,来表达这种情绪。其实惭愧心在佛教心理学里是两个概念,“惭”和“愧”,现在我们合起来叫惭愧心。当惭愧心出现时,所犯的错误对我们的支配力和影响力就会大大削弱。

学佛的人经常说“我很惭愧”,但当这种体验真正出现时,力量是很强大的。坦白地说,像我修行这么多年,虽然平常嘴上讲惭愧,心里也没有真正惭愧过几次,都是很自得,很虚伪的。当真实的惭愧生起时,那个经验会大大地帮助你。它会让你整个身心,每一个细胞都发生一种彻底的自我否定,真的像炎热的夏天流了很多汗以后所做的一个淋浴。你会感觉到你的渺小,发现你过去的很多盲目让你走了很多冤枉路,很不值得。所以这种时候,表面上看会流泪,会放声痛哭,表现出来的是悲伤,但实际上这种感受是很愉悦的。这种愉悦不是情绪上的,而是一种释放,一种自我净化,是一种正面的情绪。但你们不要因为听我说是正面情绪,就老是流泪,过犹不及啊。佛经里讲,我们要生大惭愧,对我们很多的盲目生起惭愧,它背后有很丰富的体验。

在儒家的修养里面,用“知耻”这个很感性的词来描述这种感觉,知耻而后勇。知耻接近于佛教讲的惭愧心。

 

忏悔净障的修行

刚才说到皈依时会有惭愧心等很多丰富的体验,但为什么很多学佛的人没有这种体验呢?不瞒你们说,有一句顺口溜,是用来警策我们出家人的,“出家一年,佛在心间;出家两年,佛在眼前;出家三年,佛在天边。”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了,寺院的钱也多了,在“出家三年”后,有人还加了一句,“出家四年,向佛要钱。”这描述了随着出家时间的增加,跟佛经、佛像接触的时间长了,却没有入到心里去,反而信仰上的距离感拉得越来越远了。为什么入不了心?是因为我们的心上有障碍。要净除这种障碍,就要非常重视忏悔,加强净障的修行。

忏悔净障有很多法门,因为时间仓促,我就找手边能找到的资料,给大家介绍一下。有一部经叫《七俱胝佛母准提大明陀罗尼经》,有很多高僧的译本,我翻到的是唐代开元年间三大士之一的金刚智的译本,里边有“准提咒”:“娜么飒哆南,三藐三勃陀,俱胝南,怛侄他,唵,折隶主隶,准提莎嚩(pó)诃。”“准提咒”在汉地很流行,结斋的时候也要念。注意,这个咒很灵验,很多修忏悔净障的人念。

不管哪个译本,经中都会讲,念“准提咒”能净除我们身心的障碍,得到各种感应。金刚智大士的译本说,“诵此陀罗尼”,陀罗尼就是总持,咒。再通俗一点解释,其实你们手机的密码就是陀罗尼。你打开手机,输入密码,然后里面的微信、短信、图片,什么内容就全有了;假如你的手机被人偷了,对方没有密码,打不开也没用。陀罗尼就相当于密码,有了这个密码,它后面的一切宝贝都是你的了,陀罗尼就是这个意思。

“满十万遍者,得见声闻缘觉菩萨诸佛。若有重罪不得见者,更诵满十万遍。”下面说“即境界中”,有的经说“梦中”。这里要讲清楚,这个“境界中”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睡梦中;还有一种是修行人打坐念咒时,很专注的定中、观想中也会有。现在我们以梦中的境界来说,“吐出黑饭,或见升于宫殿,或登白山及上树,或见大池旋水,或腾空自在。”

“或见天女与妙言辞,或见大集会中听说妙法。”即你在参加一个盛大的法会,有人宣讲奇妙的佛法。“或见拔发自身剃头,或吃酪饭、饮白甘露”,酪指乳酪、奶制品。“或渡大海,或浮大河,或升狮子座,或见菩提树,或上船,或见沙门”,沙门指出家人。“或著白衣、黄衣以衣笼覆头,或见日月,或见童男女,或见自身上有乳树,或升花果树,或见黑丈夫口中吐出火焰怖走而去,或见恶马水牛状似相斗退失而走,或见自食乳粥”,即牛奶粥,“或见有香气白花。若见如上相者即知罪灭。”

注意,这样的说法不仅仅是这一部经,在很多经里都有讲。这种感受发生在梦中,注意,有几个特点:第一,不能只有一次,要多次;第二,醒来以后,你的身心要有变化,这个变化是轻安,放下了重担,原来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了,压力突然消失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比以前更加安定,要有这样的体验。你们可能读过很多佛教的书,但是许多佛经不讲这些,是怕我们执著,所以大家不要因为听到这里,就想天天梦见什么。你想一整天没准晚上就梦见了,但是那个不算数,必须是你真正地修行、忏悔,自然发生的才算。

净障的修行,对于我们进入佛法的堂奥非常非常重要。如果没有经过这个过程,想要佛法入心,会有很多的障碍。时间久了,真的可能出现第四步,“向佛要钱”。有个词叫“佛油子”,就像油漂在水面上,下不去。有一些这样的佛教徒,知道得很多,说哪个庙,哪个大师,哪个法门,哪个宗派,都知道,但是你一看他的行为,跟佛教讲的相差甚远。你在他的身心行为上看不到佛法,佛法在他嘴上,这就是“佛油子”,可惜了。所以要老老实实来净除障碍,我们才会有这样的一种体验,这种体验也是很重要的精神食粮,很滋养人。

在学佛的体验中,前面我们讲了信、皈依,然后是忏悔,包括惭愧心。我们的心就像一条相续的河流,惭愧心有一个力量,让心这条相续的河流发生一个中断。

定、慧的修习

如果打算深入地学佛,我们要修定。在夏令营期间,明影法师也跟你们讲怎么坐禅,那就是修定。在禅宗的传统里面,定和慧不分,两个是等持,就是齐修。在佛陀教授的修学次第里,是由戒生定,由定发慧,先有定才有慧。那么在禅的修行里,六祖大师讲:“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所以净慧老和尚很多时候开示我们把握当下,他说的“把握当下”有时候叫“安住当下”,就是在当下一念上,来实现定慧等持。“定”是专注,“慧”是清晰明了。注意,这个并不难,不要把它当成一个奇怪的东西。比如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定的专注力,如果没有专注力,你将无法办任何一件事,比如开车、读书。在当下一念心上,让专注和清晰明了的力量增强,这就是生活禅修行很重要的一个下手处。

有时候,我们要反过来观察,是什么东西让我们不能在当下一念安住呢?一般来讲,障碍就是两类,一类是情绪的障碍,即“烦恼障”;一类是思想见解的障碍,即“所知障”。当情绪波动,产生强烈的好恶、爱憎时,你做出的判断往往都不正确。这时,你的心没有四轮着地,它是在情绪的挟持下。所以你要懂得觉察心里情绪的现前,这是修行生活禅一个重要的能力。对于情绪,首先你要觉察到它,就如小偷入室,你要能知道他来了。如果你都不知道他来了,这就很危险。

关于情绪的觉察,我有三句话,请大家记住:第一句,情绪不是我;第二句,所有的情绪都可以被自己观察,这个观察包括观察呼吸,观察心跳,观察前胸后背的感觉,观察内心的变化等等;第三句,所有的情绪在被观察时,都可以转化。第三句很重要,当你学会观察情绪,就已经跟它拉开了距离。这里的观察和我刚才讲的觉察是一个意思。但是当情绪来临时,我们往往跟它混在一起,觉得它就是我。其实它是你吗?在它来以前你不也在吗?它走了以后,你也还在呀。所以情绪不是我,它可以被观察。

你们可能会问,我有这种观察能力吗?所有的众生都有这种能力。你能观察天空、白云,能看电脑,知道饭好吃,你能知道这一切,那么你也能观察你内心的天空出现的那片云——情绪。当我们这样观察的时候,情绪对我们的支配就削弱了。注意,我说的是所有的情绪,不光是愤怒。有时候我们心里还有郁闷,有不开心、嫉妒、焦虑、不安、忧愁和后悔等,这些情绪都可以被观察。注意,观察的时候,要直接地观察,所谓直接就是你不要用某种价值观,甚至于来自某一个道德体系的价值观加任何判断,不要贴任何标签。比如说嫉妒是负面情绪,你观察的时候,给它贴标签会使你有压力和负罪感。我们所讲的观察不是判断,而是只观察不判断,不贴标签。如果你有“我的心怎么这么龌龊”“我怎么冒出这种罪恶的念头”等诸如此类的想法,那就是判断。观察不是,你只是看它,在你看它的时候,它已经被转化了。这个转化就是它在你内心不居于主导了,它不支配你了,甚至它消失了。这取决于你功夫的深浅。

还有一个障碍是“所知障”,其实这个更难克服。我们之所以不能回到赤裸裸的当下,乃是因为内心还有很多不正确的见解,即“不正见”。要想把这些不正见放下,就需要一个闻思的过程。

树立起正见,觉察到自己观念的误区,那么心就得到了一份自由。这种观念的误区,往往习焉不察。我们中国人还有从众的心理,所以很多观念的误区就不容易觉察。在网络时代,有一种新的迷信叫“网络迷信”,就是指网络世界里的盲目性,说风就是雨。大家有没有体验,我们有时候会被网上的虚假新闻欺骗。有人会利用人们情绪的某个弱点,在网上煽动大众群体的冲动,产生情绪的浪潮,这是特别可怕的。它有时会影响到现实生活,甚至法律案件的判决。所以不要以为网络能让我们更自主地得到丰富的信息,那么我们就能够产生更独立的思想和判断。不是的。相反我们会发现,因为网络的放大效应和众生内心普遍具有的一些劣根性和心理弱点,在网上负面情绪会传播得更快,错误观点会蔓延得更广。懂得佛法的人,要有一份冷静,你要保持自己内心的独立。

所以说到安住当下,不是那么容易。完全没有烦恼障、所知障,内心纯然地、本然地呈现的当下,对世界的了解将是立体的、全方位的、超时空的。在所知障、烦恼障的障蔽下,也就是在错误的知见和情绪的支配下,信息是扁平的。按道理说,我们只要一眼,就能看到某人过去现在未来、五脏六腑、兴趣爱好、人际交往等所有的信息。可是,为什么我们看不到这些呢?这是因为呈现给你的是大海的信息,而你却用一把小勺子去舀。这把勺子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些观念的框架、情绪的障碍、烦恼的障碍。

如果你老是怀疑大学同宿舍的某个同学,总是暗中跟你过不去,在你背后搞事,那你就会把他的很多行为,全部在这个题目下进行归纳。归纳之后,又产生更多的情绪,甚至计划采取某种行动,那么你就会犯大错误。日本有一部很经典的电影叫《罗生门》,讲同样的一件事,经由不同的人叙述出来,完全不同,因为各自的内心世界不一样。

刚才我讲这番话,可能很多同学会有一种担心,学佛会不会把人学傻呀?父母经常跟我们讲,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样在社会上不会吃亏吗?其实,最单纯的心是最强大的,最单纯的心是当下一念定慧等持全然呈现的,它是全知的,它不会被蒙蔽。这就是安住当下。在我们亲近师父的过程中,他给我们的感受就是,不论长途奔波或是繁重的工作,师父一直在安住当下那个境界里,没有起伏,没有波动,内心没有事情。

 

四、开悟的体验

下面要进入一个你们很有兴趣的部分,叫“开悟的体验”。我自己没有开悟,我知道你们听了有点失望,但是不要失望,虽然明海师父没有开悟,但是明海师父的师父,还有师父的师父,一直到释迦牟尼佛,他们都是开悟了的,所以明海师父也能通过他们留下的文字,把他们开悟的经验跟你们分享。

这样的资料很丰富,我找了两个案例:第一个是明朝的憨山大师,第二个是近代的太虚大师。之所以找他们,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比较正面地描述过自己的经验。

 

憨山大师的开悟体验

憨山大师是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他从小出家,是位奇人。其实在他的年谱里有很多这样的记录,我从中摘录了一些。刚才讲定慧等持的修行,到了某一个深度的时候,身心会得到更深度的体验,“一夜经行”,憨山大师当时在山里与一个住山的人,一起共修,两个人在一起也不说话,该打坐时就打坐,到了吃饭的时间,憨山大师做了饭一起吃,吃完以后再经行,经行以后再打坐,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有一天晚上,他在经行时,“忽然顶门响一声,轰如炸雷,山河大地,身心世界,豁然顿空,其空境非寻常目前空可喻。”那种感觉不是眼前的这个虚空可以比喻的。“如是空定”,在这个山河大地身心世界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有五寸香许,渐觉有身心”,然后慢慢地感觉身体回来了,“渐觉脚下踏实”,踩到大地上了。“开眼,渐见山河大地,一切境相,还复如故。身心轻快,受用亦无可喻。”这种快乐没办法跟人讲。“举足如风轻”,一走路像风一样。“归岩中”回到山里面,“隐者问曰”,另一个住山的老修行问他今天晚上为什么经行这么长时间,“师具告所得境相”,憨山大师跟隐者说了他自己刚才在经行中得到的体验。然后隐者怎么说呢,“此色阴境耳”,你们想搞懂这句话必须去看《楞严经》,简单说就是你对色,对身体的执著,在刚才的定境中放下了。“非是本有”,下面这句话更可怕,“我住此岩三十余载,除阴雨风雪,夜夜经行此境。”除了恶劣天气,我每天晚上经行都在经历你说的境界,你这没什么。这就是憨山大师遇到高人了,如果你不遇到这样的高人,还以为你怎么地了,可能会不知天高地厚。“但不著,则不被他昧却本有”,《楞严经》讲这种境界你要是执著了,你会走偏,甚至走到邪路上。

在这个地方,我插一句,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宗教是怎么产生的。有一类宗教,他的教主到了刚才说的这种空的境界以后,逐渐又恢复了有的状态。依此体验,他建立一套哲学,把这个“空”取名叫“无生老母”,或者什么其他的概念,然后他认为这就是世界的本源,能主宰一切,创造一切,包括我们人在内。他通过这个体验,建立起这样一套哲学和世界观,于是乎就有了某一个宗教。

在这个意义上讲,你可以说佛教不是宗教。因为虽然它有宗教的建立,有宗教的一些方便、工具、载体和符号,但是它也有宗教的超越。

下面,还有憨山大师的一个体验,这是他在帮别人校对《物不迁论》时发生的。《物不迁论》是鸠摩罗什大师座下的僧肇法师所撰写的三部论之一,讲什么的呢?讲的是万事万物看起来在动,但实际上它并没有动。

憨山大师曾说过,“‘旋岚偃岳’之旨不明,窃怀疑久矣。”“旋岚”,指山里旋转的气流,“偃”是卧,“岳”是山。注意,这句话很重要,说明在佛教里是允许有怀疑的。这个怀疑不是否定性的怀疑,而是你要思维,要在心里一直琢磨它。“今及之,犹罔然。”憨山大师在校对这本书时,看到这一句,还是不懂。“至梵志自幼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梵志”是古代印度的修行人,也叫婆罗门。“昔人犹在耶?”问过去的你还在吗?“志曰”,梵志说,“吾似昔人,非昔人也。”说我像昔人,但不是昔人。我和过去的我之间是“似”的关系,就是说我来自于过去的我,但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今天的你是从昨天的你来的,但是现在的你已经不是昨天的你。“恍然了悟曰,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原来是这样啊,一切法本来无去无来。

“即下禅床礼佛”,他得到这种体悟后,下禅床礼佛,注意这就是前面的惭愧心、皈依感,也包括前面讲到的定。他内心有一种明白。“即下禅床礼佛,则无起动相。”他得到这种体会,原来一切法确实没有来去。得到这个体会后,他马上去拜佛,他真的体验到其实没有动,但他的身体肯定是在动啊。“揭帘立阶前”,把门帘拉开,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忽风吹庭树”,突然风吹院子里的树,“飞叶满空,则了无动相”,飞叶满空在他看来也是不动的。注意他讲的是内心,眼前的叶还是在飞,但是他的内心没有动相。“曰:‘此旋岚偃岳而长静也。’”这句话出自《物不迁论》,僧肇禅师讲山里的气流一直在动,注意,但是它也一直不动。“至后出遗”,出遗指小便,“则了无流相”,小便的时候他觉得好像也没有小便流出来,“曰:‘此江河竞注而不流也。’”了不得,他在这里看到了江河竞注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在流。“于是去来生死之疑,从此冰释。”去来生死之疑,从此冰消瓦解,“乃有偈曰”,所以当时作了一个偈子:“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鼻孔向下,还需要说吗,一直不就是这样的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本来就这样的,我现在才知道。这是他的另外一个体验。

这种体验出现以后,你就是让他去当皇帝,他不去的;你要让他去做世界首富,他也不去;你把人间一切吸引人的东西,摆在他面前,他也是不会动念的。“一日粥罢经行”,吃完粥以后,又是经行,“忽立定”,突然站住了,“不见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圆满湛寂,如大圆镜,山河大地影现其中。及觉则朗然,自觅身心,了不可得。”这个感觉就像在一个大圆镜里面,山河大地,一切就像影子。类似的体验在别的禅师那里也有,他们说开悟以后,如在光影中行,就是整个世界的那种坚固感变了,不是说没有了,而是说不是他以前执著的那一种“有”了。“即说偈曰:‘瞥然一念狂心歇,内外根尘俱洞彻,翻身触破太虚空,万象森罗从起灭。’”就是说这种体验发生在一念之间,而且往往是你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没有任何刻意、造作的时候,突然出现。“内外根尘”,“根”是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尘”就是外面的境界,都洞彻了。“翻身触破太虚空”,他用这句话来描述自己跳出了原来的境界。但是,另外一方面是“万象森罗”,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树还是树,花还是花,一切大自然、一切人间的万事万物的秩序,没有破坏,井然有序,有生有灭,有起有落。此时,他成了一个看戏的人。“万象森罗”的世界,在他眼前,就像演戏一样,有起落、来去、生灭,但是他的心不会跟它走了。“从”的意思是听任、跟随。“自此内外湛然”,从此以后,他的内外湛然。“无复音声色相为碍”,这些音声色相,再也不会妨碍他了。“从前疑会”,从前内心的那种怀疑、不确定,佛学里的“疑”包括了不确定,“当下顿消”,就是心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决定的。

在这里我要做一个注解,汉传佛教有它特有的概念和名相体系,在禅宗的名相里,“疑”和“信”是一对概念。一般疑是怀疑,信是相信,但是在禅宗的认识论里,“疑”是指什么呢?比如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说等于二。有个人说,哎呀我想一想,我不知道等于几。这种情况,在禅宗的语汇里属于疑的范畴。所以凡夫就是生活在疑的世界里。那么“信”是什么呢?在禅宗的概念里,信是决定。从认识论上看,信就是憨山大师讲的,鼻孔朝下。你会问别人,你的鼻孔是朝下还是朝上吗?这问题是不需要问的,这就叫信。憨山大师修行了这么多年,他超越了二元对立的模式,疑惑当下顿消。这是憨山大师开悟的经历。

在憨山大师的年谱里面,还记载了很多其他的宗教体验。比如当音声色相不再成为他的障碍了,然后他就显现出一种能力,可以一心多用。他在五台山帮人抄《华严经》,这部经有八十万字,他可以边跟人讨论佛学,边一字不落、一字不错地抄。后来这件事在山里传开了,很多人不信,好几个人就来跟他讨论,他就一边抄一边跟几个人讨论,一点也不妨碍。

在禅师的境界里,不会表现得很奇异,恰恰是在平常中。你要是用心,就可以体会到。比如我们老和尚的一心多用,可以实现这种灵活的切换,他在写文章,突然有人来跟他请教问题,他就回答,回答完了,马上再进入写文章的状态,就像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他的心永远是在当下的。

等会儿下课,你们肯定会再回味、议论一下,甚至心里还有一些情绪、感觉等等。禅者不是这样,禅者是过去了就过去了,马上回到当下。所以,老和尚可以一个人顶好几个人用,同时做很多事——修建寺院、办杂志、开会、协调,他可以一身多用。当然各种挑战、压力、困难,有时会像战场上的刀剑一样从四面八方投来,但他可以应付裕如。这就是禅者得自在以后的一种妙用。

 

太虚大师的开悟体验

我们来讲讲太虚大师。太虚大师是人间佛教的开创者,他住世的时间不长,只有57岁,但是他为汉传佛教开辟了走向未来的道路,一直到今天。

太虚大师是近现代的一位高僧,他做派很现代,包括他很正面地讲自己的体验,我们来看看他讲的:“我初出家,虽然有很多复杂的因缘,而最主要的还是仙佛不分,想得神通而出家。”他14岁出家,你们中间有仙佛不分的吗?“所以受戒、读经、参禅,都是想得神通。当出家的最初一年,是在这样莫明其妙的追求中。第一年已经读熟了《法华经》,每日可背诵五六部。第二年夏天听讲《法华经》,始知佛与仙及天神不同。曾住禅堂参禅,要得开悟的心很切,一方读《楞严经》,一方看语录及《高僧传》等。第三年又听讲了《楞严经》,对于天台教观已有了大体的了解。并旁研及贤首五教仪”,贤首就是华严宗,“相宗八要等。而参究话头的闷葫芦,仍挂在心上。秋天去住藏经阁看藏经,那时喜欢看憨山集、紫柏集,及其他古德诗文集与经论等。如此经过了几个月,同看藏经的有一位老首座告诉我说:‘看藏经不可东翻西找,要从头依次地看到尾’。当时我因找不到阅藏头路,就依他的话,从大藏经最前的大般若经看起。看了个把月” ,看了个把月,第一次体验来了,不是打坐时,就是看经典也能有这样的境界,诸位可以试试,“看了个把月,身心渐渐地安定了。四百卷的《大般若》尚未看完,有一日,看到‘一切法不可得,乃至有一法过于涅槃者,亦不可得!’身心世界忽然的顿空,但并没有失去知觉。在这一刹那空觉中,没有我和万物的世界对待。”这位高僧,是用现代的语言跟我们讲,憨山大师是用古代的文言文讲。“一转瞬间明见世界万物都在无边的大空觉中,而都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一般。这种境界,经过一两点钟。起座后仍觉到身心非常的轻快、恬适。在二三十天的中间,都是如此。”这是太虚大师的第一次体验。

《大般若经》分广本、中本、略本三种,广本是六百卷,太虚大师说的四百卷是指读到中本的时候。“大般若阅后,改看华严经,觉到华藏刹海,宛然是自心境界”,《华严经》里描述的就是自己心里的东西,“莫不空灵活泼;从前所参的禅话,所记的教理,都溶化无痕。我从前的记忆力很强,只要用心看一遍就能背诵。但从此后变成理解力强而没有记性了。我原没有好好地读过书,但从那一回以后,我每天写出的非诗非歌的文字很多。口舌笔墨的辩才,均达到了非常的敏锐锋利。同看经的有后作金山方丈的静观和尚等,他们疑我得了憨山大师所说一般的禅病,但我自心中实很安定。”

憨山大师的体验里面,还有一段我要特别补充讲一下。憨山大师有一段时间下笔千言,写出来很多很好的诗,停不住,脑子非常之锐利。这其实就是修禅过程中的一种境界。在世间,你可能觉得,这个人好聪明,好有才华,注意,在禅这里是病,不算什么。好在他有一位同参道友,这位老修行跟他说,你这是一种病啊。憨山大师问他,那我这个病怎么才能好呢?老修行就说,你先写,写累了,大睡一觉,再醒过来就好了。所以憨山大师按照他说的,果然睡了一大觉起来,这个毛病就停了。当然,他再写文章或者作诗,仍然是很流利的,但没有刹不住车的情况了。

这里我跟你们透露,出家人里有很多高僧,很多法师,没怎么上过学,我们老和尚,就是在村里读了几年小学,这样的特别多。太虚大师自传里讲,他小时候没有读几天书,但是太虚大师的著作等身。我这样讲并不是反对上学,而是说只上学还不够。

接着往下读,“我现在想起来,当时如从这种定慧心继续下去,三乘的圣果是可以成就的。”不得了,注意下面很让我感动,“可惜当时就改了途径”,为什么呢?“因为遇到了一位华山法师,他那时就在杭州办僧学校,暂来藏经阁休息。大家说起我的神慧,他与我谈到科学的天文、地理,与物理、化学等常识;并携示天演论、康有为大同书、谭嗣同仁学、章太炎文集、梁启超饮冰室等书要我看。我起初不信,因为我读过的书,只是中国古来的经史诗文与佛教经籍。当时与他辩论了十几天,积数十万言。后来觉他颇有道理,对于谭嗣同的仁学,尤极为钦佩。由此转变生起了以佛法救世救人救国救民的悲愿心。当时,以为就可凭自所得的佛法,再充实些新知识,便能救世。次年乃从八指头陀办僧教育会;冬天又同去参加镇江所开的江苏僧教育会;继又参加杨仁山居士预备复兴印度佛教的祗园精舍。自此以后,就没有依了以前的禅定去修,这样从光绪三十四年,一直到民国三年,欧战爆发”,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于西洋的学说及自己以佛法救世的力量发生怀疑,觉到如此的荒弃光阴下去,甚不值得,遂到普陀山去闭关。闭关二三个月后,有一次晚上静坐,在心渐静时,闻到前寺的打钟声,好像心念完全被打断了,冥然罔觉,没有知识,一直到第二天早钟时,才生起觉心。最初,只觉到光明音声遍满虚空,虚空、光明、声音浑然一片,没有物我内外。嗣即生起分别心,而渐次恢复了平凡心境。自此,我对于起信”,就是《大乘起信论》,“楞严的意义”,就是《楞严经》,“像是自己所见到的”,读这个经和论就像是自己亲眼见到的,“所以我当时就开始著成了《楞严摄论》。”你看这样的高僧的著作,可不是脑子想的,都是有体验后再写的。看到了吗,这个心念断了一个晚上,第二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等于刹那之间,一个晚上就过去了。“……自从经过第一次后,我的记忆力便没有以前好,但理解力很深。从那年头发已变白,眼已近视,但后来头发转青了,眼睛到现在未变。经过第二次后,起信、楞严的由觉而不觉的缘起相,得了证明。”这个是《大乘起信论》和《楞严经》里面的内容。

“第三次现观唯识的因果法相。古人所谓不昧因果,实在一一皆有条理、秩然而不紊乱的因果。”注意,讲空不是说没有因果,万事万物恰恰都是因果井然,所以才是空。“经过这三次的定境,每一次心理生理都有改变,并曾偶然有过天眼、天耳、他心通的征兆”,天眼通,就是看不受时间、空间的障碍;天耳,是可以听很遥远的声音;他心,就是你想什么他知道。“六通可能,则建基天眼、宿命通上的业果流转相续亦决可信。”太虚大师说佛教讲的六种神通以他的亲身体验看来,是真实的。宿命通,就是知道我们生命的前世,“业果流转相续”,因果流转也能决定。“因为悲愿心太重,未能向禅定去继续深进。所以没有次第,可为别人修证的依止。这里是佛说《金刚般若经》的舍卫国,我所以把自己的定心境界,从前没有对人讲过的,也同佛与须菩提谈家常一般,因昨晚高文大的请说禅定,专向自家人谈一点。”注意,太虚大师“向自家人”这句话,是说修证体验本来是不能像我这样在这儿跟你们讲的。因为你要不是讲给有相同境界、相同法门的人听,他会起怀疑,起诽谤,这也是古来的高僧大德不轻易谈这个话题的原因。“向自家人”,就像如果你是一个股市里面的炒股高手,常胜不败,从无失手,你有你的诀窍,你能随意跟一个不懂炒股的人说吗?你说了,他可能把你当金融诈骗犯。这句话还有一个词要注意,“谈一点”,他只谈了一点,还有的没有说,为什么他没有说呢?可能他觉得这个弟子根性成熟了,可以教授了才说。

所以佛法的教授,不是今天网络时代可以想象的,因为网络时代让一切信息扁平化。你可以在网上去找任何信息,关于佛教,关于修行的,但未必都适合你看。一般来说,从不知道变成知道有时挺难,但另外一件事更难,什么事呢?从知道变成不知道。比如,一位女同学如果听到另外几个女同学在窃窃私语,忽然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她们说“好丑啊”。她判断,她们是在说她长得丑。她要变成不知道,难吗?很难的。当然我举的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了。

生活里很多事都是这样的,你要从知道变成不知道很难,这里我说的变成不知道,并不是说把它彻底抹掉,而是说你的心要超越它,不被它缠缚。说我丑就丑呗,丑是有标准的,我这个丑在唐朝可能还是最美的。你把你知道的信息归于有序,让你的心能够驾驭它,所谓的不知道是指这个意思。而在网络时代,任何人把网络一打开,什么都能查到,表面上看,我们知道的比以前多了很多,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我们的无知也随着网络信息的泛滥而提高了,盲目性也随之而变强了。这就是我们要反思,要觉察的。

 

五、结语

最后,回到我讲这个题目的发心。其实我想要跟大家讲的是,佛法是关怀我们每一个众生生命的,在这里我们能够解决很多问题,也可以说解决我们生命最根本的,乃至所有的问题。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无明,叫离苦得乐、转迷成悟。

这些高僧大德的经验,他们讲出来的发心也是为了帮助我们,大家没有必要去执著它。可能我们自己在修行路上,也会有类似的经验,不一定是跟他们完全一样,但是我们都可以以佛经,以佛的教导作为标准,来自我衡量。

好,我们今天上午的讲座就结束了,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