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赵向阳

(2019年07月24日上午于文殊阁)

主持人明象法师:在北欧和日本这样一些发达国家,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社会现象。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很高,国民生产力很强,按照通理来讲,他们的幸福指数也应该很高,但是这些国家和地区却是世界上自杀率比较高的区域。在社会学者的视野里,人们去研究会发现,虽然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很高,但是同样,他们精神压力也很大,在他们的社会当中,普遍地流行一种病——抑郁症。

近些年来,特别是2005年以来,中国抑郁症患者持续上升,抑郁症似乎是伴随着我们的经济发展、国家进步而产生的一种新的疾病。但是人们对于抑郁症的认识并不高,也不全面,往往认为抑郁症只是一个情绪的问题,或者是身体的问题。

我们今天非常荣幸地请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经济学院的副教授赵向阳老师,他在抗抑郁症的领域有着自己的经历与尝试。赵老师曾经拍过两部抑郁症防治的科普宣传片,今天我们请他为我们分享《不是一个人的战斗》。我们掌声欢迎(鼓掌)。

 

缘起

非常感谢明象法师,刚才明象法师讲到了北欧以及日本的一些关于抑郁症的事情,我们待会儿都可以来讨论,比如说抑郁症跟他们的经济发展、地理位置、日照的时间有没有关系,以及跟他们的文化有没有关系等。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先讲一下,我为什么这一次要来到这里讲课,与其说是讲课,我更像是来还愿。

在2014年的10月14号到2015年的4月20号期间,也就是半年零一周左右的时间,我曾陷入了深度的、重度的抑郁症里。当时明海大和尚见证了我这段最悲惨、最狼狈的经历,所以,当大和尚邀请我来给大家讲座时,我二话没说,这也是我滑雪受伤摔断两根韧带之后第一次外出,我觉得我必须要来,因为这是来还愿的。

我跟柏林禅寺、明海大和尚的结缘特别有意思。第一次来柏林禅寺是2014年的春节期间,当时是禅七,我和我爱人到柏林禅寺住了两天。特别有福报的是,大和尚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见了我们三次。我这个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算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吧。每当我遇到高僧大德,或者某个领域出众超群的人,我总会问一些非常天真幼稚的问题,但是他们还都挺喜欢我的。所以最后一次见面,大和尚在他的方丈二层请我和我爱人喝茶时,我就曾经问过他一个这样的问题,什么叫禅定。然后大和尚简单地跟我讲了几句,就在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进入了某种程度的禅定状态。非常的专注,仿佛周围所有的噪音完全消失,只听见大和尚轻轻的,但非常清楚的说话的声音。后来,我跟大和尚讲了我的这种感觉,他停顿了一下,说:“你有一天可以拜我为师。”我当时没有接话,心想,不管是从我的受教育程度,还是从我曾经是一个99%的基督徒的角度来说,我怎么可能有一天会去皈依佛门呢?我从来没有把我自己全身心地交给某一种宗教或者某一个党派,内心一直都比较抗拒这些的。尤其是2014年春节时期,我春风得意,甚至有一种自己能去改变世界的感觉,所以从来没想过会皈依。

但非常非常不幸的是,由于很多原因,我在后来的半年里面陷入了重度的焦虑之中。2014年的10月14号,这个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就是在那一天我一下掉进抑郁症中,那种感觉就像我登山时忽然滑坠一样,那一瞬间,我知道我的身体和大脑出现了问题,有一种完全丧失能量的感觉。

到了10月27号,我爱人和一位师兄陪着我再次来到了柏林禅寺。见了大和尚,我二话没说直接磕头,大和尚说:“哎呦,态度挺好的嘛!”大和尚帮了我很多忙,本来他是希望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换个环境,因为我们毕竟是凡人,做不到心不随境转,所以换个环境可能会好一些。但是我那时完全处于崩溃的状态,无心修习佛法,认为佛法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也没有久留。

皈依时,大和尚念第一遍“第一戒不杀生”,我根本就没答应,第二遍迫于压力,我只能小声说我同意,到了第三遍的时候,我也只能继续承认。后来我跟大和尚说,我说:“师父,您刚才说的时候,第一遍我可没答应啊。”海师特别智慧、非常善巧地回答我:“第一遍不算数,最后一遍算数。”第二天,我即将离开寺院,大和尚语重心长地指着周围的充满臭鸡蛋味的空气,跟我讲,这个世界是一个堪忍的世界。这是个非常关键的词,“堪忍的世界”。临走前他还对我说:“我们柏林禅寺只有不到两百个和尚,我给你请一万个和尚念经。”现在每每想到这句话我都特别感动,但在那时我感动不出来,因为如果一个人在抑郁症中还有感动的心,那说明那他还有救,他有正常的人情感和情绪,可在那个时候,我深受抑郁症的困扰,仿佛失去了这种感动的能力。但我相信大和尚对我说的话。

到了2015年4月20号,我终于摆脱了抑郁症。我曾经问大和尚:“我从抑郁症里走出来,与净慧长老有没有关系?”他说:“当然有关系。”我相信也有关系,我相信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所有的祈祷,所有宇宙的能量,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一种共振,把我从抑郁症中拉了出来。我得抑郁症的感觉,可能跟其他都不一样。抑郁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像长期陷进去的泥潭一样,而对于我来说,可能从前一直挺强的,但是外界的这个压力太大了,支撑我的钢板一下子就碎掉了。所以,在这半年时间的抑郁症里面,我的自我完全崩溃。当外界压力慢慢变小,内在的能量不断逐渐积蓄,达到某种程度,于是我一下子就能从中蹦出来。所以,我的经历跟很多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有的人经过抑郁症之后会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而我的经历的却让我有一种创伤后的成长。

来之前,耀庆居士让我发一个简历给他,我说,到了柏林禅寺,我们是不是应该放下所有的标签,简历必要吗?但是后来我想了想,为了避免误会,我还是要在讲座前说明自己的背景,我是北师大经管学院的老师,不在心理学院工作。虽然我本科学的是理论物理,研究生学实验心理学,后来又在德国读了创业管理方面的博士,但我的博士导师是世界应用心理学联合会的主席,我身边的师兄师姐,比如清华心理系的系主任彭凯平,北师大心理学部的部长刘嘉,都对心理学非常精通。所以别人常常好奇,我周围有着最好的心理学资源,怎么还会得抑郁症呢?

其实,这也是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一部分,我觉得任何人都有可能得抑郁症,在你的周围也有一些得抑郁症的家人、朋友,那么你就需要具备一些基本的常识,对抑郁症有一个正确的一个了解,这样的话,才能做到自利利他。


一、微电影:《一个人的战斗》

2015年7月,我拍了一部电影——《一个人的战斗》,这部影片在网上有大概超过50万的浏览量,我先跟大家分享一下这部电影,然后我们再来回答一些知识性的问题。因为电影是讲故事的,不是讲知识的,最重要的其实是它怎么样能感动人、打动人,所以在这部电影中选取的是我走出抑郁症之后的一个片段。

拍摄这部电影的具体时间是在7月20号到7月26号左右,我们在青海湖拍了四天,在我家里拍了三天。其实,我是一个从来不愿意面对镜头的人,拒绝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一旦我面对镜头,就会很焦虑,现在也如此。所以,但是你能想象这样一个人能拍电影吗?为什么呢?我觉得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在从抑郁症里面出来的那一刻,觉得这个世界太美好了。以前得抑郁症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非常不好的事情,我跟世界之间是对立的关系,觉得这个世界如果按照我赵向阳的想法去运转一定比现在要好。但是,得了一次抑郁症,并从走出来来之后,我发现看到的经常是一些很美好的事情,所以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感恩,就像老和尚讲的“以感恩的心面对世界,以包容的心和谐自他,以分享的心回报大众,以结缘的心成就事业”。每次我给MBA的学生讲创业管理的时候,都会引用老和尚的这几句话,还有明海法师的另外四句话,“在工作中享受人生,在逆境中开发心灵,在团队中超越自我,在人性中认识佛性”,我觉得这几句话非常非常关键,大家可以慢慢地去体会。

这部电影跟抑郁症有关系,但是又跟抑郁症没关系。当时,北师大艺术传媒学院的一位纪录片方面的大家张同道老师看了以后特别惊讶,他没想到一个非专业的人士能拍出这样一个纪录片来。他曾经写过一段话,很好的描述了我当时做这个事情的初心:这个电影不是只是讲给抑郁症的,因为人在生活中都有可能碰到一些挑战,一些黑暗,有时候还来不及做好准备就一下掉进这个最黑的黑夜之中,我希望这个片子能给那些在黑暗之中挣扎的人带来一点点慰藉。这部片子也的的确确达成了我的一些想法。同时,这部片子也是集大家之力共同完成的,投入的25万的制作资金中,朋友捐了大概17万左右,我自己掏了7、8万左右。发行后有50万左右的观众看过,我猜想至少有500人因为这个片子他的生命得到了改变。佛教里面讲一句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我很开心我这辈子做了一件能够如此利益他人的事。那么,下面我将和大家做一个知识性的分享。


二、关于抑郁症的基本常识

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觉得中国有多少抑郁症患者?有一个流传已久的数字——9000万,但根据世界卫生组织最新的一个非全样本调查显示,中国大概有5400万抑郁症患者,占总人口的3.7%。全球大概有3亿左右,约占全球人口的4.3%,而世界各地之间也有显著性的差异,大概在1.6%到4.1%之间。现在我们回到刚才明象师父所讲到的抑郁症跟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北欧地区社会福利很高,它的工作和生活之间的平衡做得相当不错,但它所在的纬度太高,日照时间比较低,这些是造成这里抑郁症病发率较高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而在日本文化中,他们一旦工作或者家庭失败,就会萌生强烈的社会的羞耻感,这也跟他们得抑郁症有很大关系。但这些地区得抑郁症的概率都不是最高的,最高的肯定是美国。抑郁症这个概念就是美国人所发明出来,营销给全世界的。包括刚才所讲到的2005年之后得抑郁症的人数在增加,这有很多很多的原因。以前比如说农村里,或是说我们不知道抑郁症这个概念的时候,你只不过会说心情不好,不会给自己贴抑郁症的标签。而当你有了这样一个概念以后,尤其是在大城市,或者是处于像北大这样有着很充分的心理健康方面知识的地方,很多学生会自动地去报告,所以这个数字与报告率也是有关系的。

我在这个地方最主要想提醒大家的就是,一定要区分抑郁症和抑郁情绪。明影法师跟我开玩笑说,他也有抑郁症,我根本不相信。人可能都会有焦虑情绪或者抑郁情绪,情绪是波动的,我们不可能每天都那么轻快、清安。但抑郁症是有一些比较明确的标准的。说到这,我要特点强调,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可能得抑郁症。比如屈原就是典型的躁狂抑郁症患者,但躁狂抑郁症现在已经从抑郁症分类中区分出去了,它叫做双向情感障碍。再说梵高,也是典型的躁狂抑郁症患者。所以就流行一个似是而非的这个观念,好像得躁狂抑郁症的人基本上都是天才,但事实上,这跟人的智商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下面会讲。还有林肯,典型的常年抑郁症,丘吉尔在某一个阶段也曾经抑郁症,所以他在他的小说中把抑郁症比喻成一个黑狗,black dog。在座的可能有人很喜欢曾国藩,其实曾国藩当年在平定太平天国运动初期受挫的时候,曾经回到家乡待了半年左右,那段时间他就处于严重的抑郁症之中,只不过那时候大家不知道这叫抑郁症而已。贝多芬失聪之后,也得了半年的重度抑郁症,但是贝多芬应对的方法很有意思,他把命运的不公发泄到外界。很多时候,抑郁症患者会把这种攻击指向自我,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但是贝多芬却转向了外界,恢复之后便创作出了《英雄》《命运》《悲怆奏鸣曲》等诸多作品。

任正非在2000年到2005年间,大概有5年左右两度得重度抑郁症,他实在受不了了,就给他的董事长打电话,说:“快来,我要自杀了”。张朝阳也有一段时间这样,搜狗的王小川曾跟我讲张朝阳的一些事情,说张朝阳现在面临着最后的一个人的战斗,我的这部电影《一个人的战斗》的名字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张朝阳的启发。学物理的或者关注区块链的同学可能知道,前不久张首晟自杀了,可能你们会觉得,张首晟作为一个非常优秀的物理学家居然会自杀,这完全不可思议。但是,这就好像如果你们系里面每年都有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教授,连续六年都是别人得奖,而你没得,这是不是就像多年副教授没有升教授的那种感觉啊。所以,人的痛苦很大程度就是来自于社会比较。还有男高音歌唱家杨阳前段时间也自杀了,你们可能也听说过。如果你深入地了解,你就会发现,每一个所谓的名人的背后都有非常不堪的那一面。所以,我希望你们面对任何人都有一颗平常心,平常心是最最可贵的。其实,一些心理学家或者学过心理学的人也会得抑郁症,比如我,还有武志红,他跟我同时在北大心理系研究生毕业,他比我早入学一年,但是他得了抑郁症,留级了一年。

接下来,我们就来一起看看抑郁症的典型特点。

抑郁症属于典型的心境障碍,它的特点就是难以排遣的悲伤和对本来热衷的活动了无兴趣,伴随着无法从事日常活动,时间可持续14天或更长,这是最基本的特点。在这部电影里面我讲了很多的我的个人体验,所以在这个地方我只用比较学术化的语言来稍微概述一下。首先,对任何事情没有兴趣,能想象那种感觉吗?就是说你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兴趣,心境低落,思维迟缓,我刚刚在电影里边讲得很清楚,本来你的思维很活跃,后来就像水一样,越流越慢,甚至在那儿死循环,最后都臭了,这就是思维迟缓。像我学理论物理出身,抑郁期间,孩子问我100以内的加减乘除,我居然会很焦虑,就到了那种程度。坐在书桌面前,打起精神来想备课,但是在那儿坐一个小时,就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太可怕了。接着,你的知情意全部发生非常明显的变化,意志活动减退、认知功能损害,都会有一些很明确的具体方面的表征。有的人在焦虑或者抑郁的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症状,比如说偏头疼、出汗、胸闷气短、咳嗽,就是说当焦虑和抑郁情绪来临的时候,它会击破我们身体上最薄弱的器官。因此,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形容词来描述抑郁症:“绝望”、“黑夜”、“荒原”、“地狱”。总之,我希望大家最好不要经历这些,经历过就知道那就是真的地狱。所以,2015年4月20号,我从抑郁症里边出来之后,大概从4月25号左右开始,我就在微信朋友圈里去分享我的一些经历和感受,当时我写了一篇名为《从人间到天堂,你必须经过地狱》的文章,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下。

关于抑郁症的检测也需要引起大家的注意。

如果有人觉得自己有可能得上抑郁症,或者自己的朋友得了抑郁症,通常都会习惯性地去网上做一些测验,但我建议大家千万别去百度上找这种小的测验,也别去参加那种武志红+XX心理的18元的网络测试,那些测试缺少基本的表面效度,一定要去当地正规医院的精神科诊断。我记得当时我去北医六院做检测,用的是心灵测评软件,那是我们当年在北大学实验心理学开发出来一套心理测量系统,我负责市场,还以五万块钱的价格卖给他们。但是我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用这套系统来测量我,125块钱一次,那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人生幻灭的感觉,难以想象,太糟糕了。

这方面最典型的比如SCL-90、贝克抑郁量表都是必须要测的,它们很完整、很权威。我也强烈的建议大家不仅要做这个,还要做一些生理检测,看看你的脑电、皮肤电等一系列化学指标,是不是产生了明显的改变。

我为什么不建议大家去做那些小测验呢,因为即使是那些权威的纸笔测验,也存在一些问题,我们称之为启动效应。也就是说在90道测试题里,本来你自我报告时只有30种症状,但是你读下来以后会发现,咦?我好像也有这个,好像也有那个,最后呢,越答越高,产生了启动效应。所以,这个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这是一个便宜、经济、快速的方法。后来,我和美国的一位教授开发出来一种方法,就是当医疗资源比较好的时候,我们便采用患者来进行自我报告的方式,然后专家来识别一些典型的特征,最大程度上来减少这种启动效应。

那么抑郁症形成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我希望大家通过今天的讲座记住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抑郁症不是原因,抑郁症是结果。我们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得抑郁症,比如失恋、失业、炒股失败,或者生理疾病,比如颈椎病,或者就像我滑雪摔断了腿,需要长时间卧床,都很容易陷入抑郁症。在美国的DSM5诊断手册中,他们也来来回回试图从病因的这个角度来分析抑郁症,但是也觉得不好,又从结果的角度来分析归类。所以我们要记住,当我们听到说这个人自杀了,因为抑郁症,那是毫无意义的,就像我们听到这个人死亡了,死亡是结果,并不是原因。

国家卫健委的一个科普项目在百科名医网上发布了这样的说法:“迄今,抑郁症的病因并不非常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生物、心理与社会环境诸多方面因素参与了抑郁症的发病过程。生物学因素主要涉及遗传、神经生化、神经内分泌、神经再生等方面;与抑郁症关系密切的心理学易患素质是病前性格特征,如抑郁气质。成年期遭遇应激性的生活事件,是导致出现具有临床意义的抑郁发作的重要触发条件。然而,以上这些因素并不是单独起作用的,强调遗传与环境或应激因素之间的交互作用、以及这种交互作用的出现时点在抑郁症发生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影响。”也就是说,生物的、基因的有可能,比如脑电异常放电有没有可能?血液里面的化学物质发生了异常变化有没有可能呢?当然都有可能。心理因素也可能是成因,我们学心理学的人容易从心理的角度来解释一切,就相当于学医的人容易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因为生理过程一样。另外一个就是社会原因,我们处在一个巨变的时代,过去的四五十年里,从全世界到全中国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技术变革、全球化、城市化,各式各样。用狄更斯的话来讲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最好的时代,也生活在一个最坏的时代。还有我们的认知特点、价值观和性格特征也是抑郁症的成因,如抑郁气质。我以前不了解说抑郁症居然有生理性,就是那种天生的抑郁气质。生活中遭遇重大事件、应激事件也是一个触发因素。然而以上因素都是交互作用的,所以一个完整的关于抑郁症的理解不仅仅是从某一个视角,它一定是整体性的,有着交互作用的模型。

我们经常用冰山模型来比喻抑郁症的成因,可见的因素可能只是海面上的一角,海面下还有我们并不了解的、更复杂的因素。而我则比较倾向于用金字塔形式来来描述,越到底层越是是那些我们继承来的、遗传来的因素,但是这方面研究还不是很明确,大家要注意。另外一个就是我们从小到大,尤其成长早期的家庭背景、出生顺序、亲子关系,甚至个人的价值观、认知方式都是很重要的、长期的因素,这是一个人在青春期之前差不多就已经成型的。而这些在多大程度上是后天重新可塑的呢?这也是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得抑郁症、焦虑症的人,他可能会经历过至少几年以上的长期的挫折感,这具有一定的弥散性。当我们内心跟周围的环境、工作、生活不合拍时,就会引发长期的挫败感。当然也有短期因素,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文化、社会环境,甚至包括自然环境都是成因之一。比如北极的爱斯基摩人,他们的纬度更高了,如果他们的抑郁症的概率比较低的话,那就可以看出他们和同一纬度地区其他国家的抑郁症成因的不同了,就可以归结为一种社会文化心理。因此,这些成因彼此之间的交互作用是非常重要的。接下来,我们就逐一看看抑郁症的成因:

(一)基因

关于基因的影响,我想多说几句。因为学心理学的人很容易认为抑郁症的成因是心理性,但是后来,我的观念一直在改变。大概是两年以前我过生日那天,我爱人送我一个礼物,她说:“我们家都做了基因检测,你也做一下。”我当时根本不相信,我说:“即使一个公司和另外一个公司的检测的结果是一致的,也只能证明它的信度很高,但不能证明它的效度很高,这是两个概念。”但是我爱人说:“哎呀,这个很准的,你可以试试。”我就勉为其难地吐了口唾沫给23魔方寄过去检测了。检测结果真的令我很惊讶,第一条说我酒精过敏,很对呀!这么多年我一喝酒就脸红过敏,我一直以为是我训练不够,应该多喝才对,事实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第二条说我有过敏性鼻炎,这条更让我吃惊。每年大概在4月中旬以及8月20号左右我都会犯鼻炎,看我的病例就知道这两条非常准。因为有了前面两个,我才比较倾向于相信第三个,它说我得躁狂抑郁症的概率要比普通中国人高1.25倍,我爱人得抑郁症的概率是0.8,低于常人,她的心态确实非常好,我孩子的概率大概是1.0。检测还说我的基因里可能有10%左右来自于北方的游牧民族,以前我就一直怀疑我有契丹啊、匈奴的血统,这一下子就验证了我的猜想,所以我还是很信任基因检测的。

因此可见,抑郁症的成因是有生理性的,比如内源性的抑郁症。但是,我仔细地追踪了这方面的一些文献,其中就包括《美国精神病学杂志》发表的一篇元分析,我们关于社会的、生理的、疾病的很多的研究单一的经验研究有时候是不起作用的,需要我们对同样的问题有大量的研究,做分析后的分析,然后看它的效果量,这就是元分析。这种分析方式在医学里叫做循证医学,在管理学中称为Evidence-based management或者Evidence-based entrepreneurship。这篇元分析说人们花了20年时间,对猜想的那么多的基因做了大量的研究,却发现基因和抑郁症之间的关系可能根本不存在。所以,我只能告诉大家抑郁症跟基因之间的关系到现在还不清楚。有可能有,也有可能没有。所以我上面用我个人的体验以及大量的数据来跟大家讲了。

为什么要特别强调基因这个事情呢,因为这个事情真的非常重要,尤其是当我们得了抑郁症的时候就会疑神疑鬼,会想说我的家族里有没有人得抑郁症,我得抑郁症会不会连累孩子,孩子会不会得抑郁症?这是非常大的心理负担。而抑郁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社会建构出来的一种概念,这是我要反复强调的,所以我在拍另外一个纪录片《一个人的战斗:专家访谈录》的时候,去清华找我的大师兄彭凯平,让他讲一讲他对抑郁症的理解,他也在讲抑郁症跟基因有关系啊之类的,我就私下告诉他不用讲这个的。所以我们就在这个纪录片里面就没有提这个。因为既然它能被建构出来,也可以被建构掉,被解构掉,我不希望大家对这件事情过多的心理负担,这个很重要。

对于基因方面的研究并不少,浙大医学院的胡海岚教授前几天刚获得一个很重要的科学奖,这是第一次颁给亚洲地区的科学奖。她的研究不是在基因层面的,而属于国际脑科学方面,关于大脑的电生理活动,依据这个研究她在同一期双刊发表了两篇文章,发现抑郁症跟大脑的簇状放电是有关系的,虽然这仍然需要验证,但是我倾向于认为它有道理的。另外,她还研究了有一种毒药,叫做硫铵酮,对于抑制簇状放电以及细胞肉的钾离子通道是有效果的。如果你真的对这方面的研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关注。

(二)心理能量

心理学里面关于抑郁症有很多不同的理论流派,作为一个学过心理学的人,我当然也可以提出我自己对于抑郁症的看法。我认为抑郁症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失能现象,失能就能量的丧失。能量不仅仅是物理学或自然科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同样也是心理学中一个很重要的基本概念,我下面讲到我提出来的叫做目标能力挑战的模型。大家有没有思考过,焦虑症、抑郁症和强迫症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事实上,它们是互相关联的,而它们最核心、最基础的都是焦虑症。在你陷入抑郁症之前一定会有焦虑,抑郁症和焦虑症像姐妹一样。但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说,焦虑症是当你想做一件事情,但是这个目标你觉得挺高的,很难达到,就会有一种被唤起的感觉,所以你很焦虑。它是能力与目标之间的关系。不过,焦虑也很难定义,昨天大和尚问我,什么是焦虑?这个问题就把我难住了,后来想想,可能海德格尔所讲的燥烦就是焦虑吧。当然焦虑也不是纠结,纠结指的是你现在面对两个选择,这两个选择对你来说利弊是51和49的关系,所以你不知道选哪一个。而抑郁是什么呢,就是你尝试了很多次想达到这个目标,但是每次都失败了,这时候你如果陷入一种习得性无助,就会引发抑郁症。那强迫症呢?强迫症的基础仍然是焦虑,只不过是你每次都用同样的方式去做同一件事情,每次都失败,但是你还会想我同样的方法再试一次,看看能不能得到不一样的结果,这就是强迫症比较典型的特点。

心理学家Csíkszentmihályi提出过“心流”理论,叫做Flow experience,可能很多人都听说过。就是说人处于flow experience的时候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他的能力和他要完成任务的目标非常匹配,所以他沉浸一种忘我的体验中,时间流逝地非常快。我们小时候都听过牛顿有没有吃鸡蛋的故事,那就是陷入心流的表现。彭凯平老师把它翻译成“福流”,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一个词,本来就跟主观幸福感有关系,还有音译的感觉。而当我们进入到这种“心流”时,就进入了一种正念或禅定的状态。我不觉得禅定很玄乎,它就是一种非常专注,没有任何杂念,没有任何担忧和焦虑的状态。Csíkszentmihályi写了一本书叫做《超越焦虑与无聊》,讲的是当你的能力高于你完成的任务,而你每天不得不重复性地去做这个工作的时候,你会陷入无聊;如果你的任务难度比你的能力要高时,你就会陷入焦虑;如果是介于中间,那就是心流。我当年做过一些关于passion(激情)方面的一些研究,我认为passion处于一种flow experience状态,但是它又跟flow experience不一样,它处于一种高唤醒的状态之中。比如我现在讲课可能挺有激情,或者我拍电影的时候挺有激情,那这个就是高唤醒,所以我把passion放在图中高于“心流”的位置。而抑郁症在哪呢?抑郁症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就是过度焦虑,最后你彻底觉得自己没办法改变现状,在心理上彻底放弃就是抑郁症。 

(三)认知与价值观

抑郁症有很多很多原因,但是我们去仔细观察那些得抑郁症的人,会发现他们的认知、价值观一定是有问题的。这就相当于我们佛法里讲到的自我,他都是戴着有色眼镜去看这个世界的,他以为自己看到是客观坚实的,事实上他看到的绝对只是主观的、有偏见的。所以,这也是导致得抑郁症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我在这个小册子上讲了两个故事,一个叫《五角硬币的故事》,另外一个是关于我们家的大房子的这故事,大家下去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故事是很容易被人记住的,也很有说服力。

关于抑郁症也有很多谣传,说抑郁症是聪明人得的,尤其是躁狂抑郁症是一种天才病,这个是不对的。抑郁症跟人的认知的水平没有显著性的关系,但跟人的认知风格、价值观是有关联的。这些容易得抑郁症的人很明显的特点就是,要么是自我没有发展起来,要么自我过度膨胀。我属于后者,以自我为中心,比较追求完美主义,非黑即白,不了解这个世界上人性的复杂以及混沌,所以当时明海大和尚才会指着10月份赵县的臭鸡蛋味的空气,语重心长地跟我讲,这个世界是一个堪忍的世界。

另外,抑郁症患者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思维越来越僵化,而且呈现出单线条的思维表现,他会认为某件事只能越变越坏,不可能变好。可能大家难以理解这种感觉,但真正地陷入到抑郁症的人就是这么想问题的。抑郁症比我见到的所有其他的病都可怕。其他的病,比如生理方面的病,我们可以借助医生,不管是手术还是吃药都会得到帮助。但抑郁症不是,得了抑郁症的人会感到非常绝望,非常恐怖。其中一点就是他认为这个事情只能变坏,可是按照佛法的理解,这个世界是无常,是不确定的、是变动不拘的,它既然能变坏,那它为什么就不能变好呢?当我们跟抑郁症患者就交流这些时,他根本就听不进去,他的思维已经进入了一个死循环。还有,就像电脑会死机一样,我们的大脑也有这样的功能,就是当我实在想不通了,大脑会告诉我们先暂时放下,不去想这个问题。但得抑郁症的人,他会在认知的死循环里挣扎,他思考的就那么几个问题,要不要自杀?用什么样的方式自杀?什么时候自杀?无休止地死循环。

(四)自我

中国人得抑郁症的原因跟西方人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中国人生活在一个关系型的社会中,他的自我是一种关系自我,是互赖的自我,不是独立自我,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中国得抑郁症的这些人,他的自我是没有发展起来的。就好像我这两天参加活动听到有一些人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自己做过决定,你就让我做一次这样的决定。这是很危险的一种现象。而我是从小就自己做决定,自己想干嘛干嘛,所以我得抑郁症的原因比较接近于西方人。还有人说得抑郁症的人都很善良,错,这个跟善良没什么关系。伤害章莹颖的那个美国人,他就是个抑郁症患者,你觉得他善良吗?所以抑郁症跟智商没关系,跟情商有关系,跟情绪管理也有很大的关系。

李嘉诚讲“建立自我,追求无我”,看着好像很矛盾、很悖论,但是事实上最高境界就是悖论整合,也就是佛法中所讲的“不二”,超越这种两元对立。而当我们真正的做到无我的时候,智慧就会自发地会流淌出来。就比如说我为什么会拍这样一个电影,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经历过痛苦以后,迫不及待地想去帮助别人,想去分享、奉献,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非常好,我恨不得去拥抱每个人。有的时候是这种无我就是创意的终极的来源。所以,我一直想将来有一天,生活禅的这个夏令营可以选一个主题,我来组织老师来讲,就叫创新、创意与佛法。

北京大学心理咨询中心的副主任徐凯文曾提出过“空心病”的概念,这在大学生里更为常见。空心病,用徐凯文的话来讲看着像抑郁症,但是比抑郁症更麻烦,它本质上是由于自我没有建立起来,价值观的缺失或单一化而引发的。比如中学的时候你有很明确的目标,高考你要考上北大。但是到了大学以后,你突然发现没有人再要求你、约束你,你不知道自己还要干嘛,丧失了动力,缺乏支撑其意义感和存在感的价值观,这就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那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哪儿呢,就是单一的评价标准。我们的社会不是一个多元、包容性的社会,这是需要改变的。这种空心病,竟然在中小学老师的家庭里面出现的更多、比例更高,我看到很多的这方面的例子。徐凯文这点讲得很对,就像我大学同学的孩子现在就北京六院住院治疗强迫症,非常麻烦。

我们前边讲了很多关于抑郁症的问题那么怎么样应对抑郁症呢?下面,我就跟大家分享关于心理咨询的基本常识,以及有哪些药物、资源是可以利用的。

大家猜一下中国有多少靠谱的心理咨询师?有一次我跟武志红一起吃饭就说起这个问题,我说有没有2000个啊?他说:“我觉得都没有200个。”钱铭怡组织的心理咨询师认证系统显示,只有1800个心理咨询师是受过比较严格正规的医学或者心理学训练,并在医院或者大学工作的。60万这个数字是哪来的呢?就是参加以前的人社部所组织的那种心理咨询师二级证或是三级证通过考试的人,但这里边真没几个能做心理咨询的。做一个心理咨询师,一个好的心理咨询师,甚至可以用心理咨询师来维持自己过体面生活的,是需要巨大的投入的。有人说心理咨询师不就是陪人聊聊天吗,其实这比当一个老中医还难,因为老中医还可以开药、针灸,而心理咨询师靠谱不靠谱,别人愿意不愿意来找,通过率到底高不高,很大的程度上来说是别人对你能力的信任,以及你与患者之间的关系,这才是最根本的。所以没有一些证书执照、没有一些经历、没有一些训练都是不行的,但即使是有这些,也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当个好的心理咨询师。当一个好的心理咨询师至少需要7到8年的密集训练,至少80万以上的不停地培训、投入。而且,大量的研究证明,在心理咨询里面,真正起作用的是来访者和心理咨询师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一定是很舒服的,但必须是一种很安全的、很吸引人的。所以好的咨询师有时候必须要挑战认知极限,让人格外不舒服,不舒服了才能成长,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如果说你或者说你的朋友碰到焦虑症或抑郁症问题,不得不去找心理咨询师,记住这几点:第一,个不要幻想速战速决。不是说8分钟的小参或者那1个小时的交流就能解决问题的,你的问题是你二三十年积累下来的,所以要做好长期的准备,可能需要至少十次以上才能见到效果。CBT认知行为治疗,可能会更快地发生效果,但是它的长期效果可能还不如精神动力方面的分析;第二,建议找当地的咨询师,也不要幻想到北上广深去个两三次就能解决问题;第三,如果你在当地找不到好的咨询师,网络的远程的咨询也是有一定作用的,但是它容易忽略很多关键的、非语言的信息。那么,靠谱的心理咨询网站去哪找呢?我推荐一个不错的网站——简单心理,上面根据心理咨询师所在的地域、擅长的问题,以及他的流派会有一个分类。它们的网站上最多也就是800多个咨询师,比较靠谱。

大学里心理咨询中心的老师一般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医院里的精神科大夫也很专业,他们有开药的权利,但是呢,老实来讲,在医院里心理咨询师的地位特别低,可能半个小时只有100块钱,所以他们可能没有耐心。此外,也可以借助一些自助的读物,如果你想改变你自己的话,我觉得这是有价值的,在我发的小册子上或者“夸父心理”公众号中有一些这方面介绍,我们在荔枝FM上也一些讲课的音频,涉及到方方面面的,我觉得听一听是有帮助的,尤其是很多讲师的语言本身就有一种疗愈的效果。

你觉得在中国最有效的治疗方法是什么呢?修佛是一条非常艰难的道路,我们经常讲说“非大丈夫能为也”。实际上,在中国的文化中有很多资源能够帮助我们治疗。有一次,我请台湾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黄光国老师到北师大来做讲座,他讲的主题是叫《儒家伦理疗愈》,讲了半天我都没听懂,但我觉得讲座你必须对下面的学生负责,有不清楚的必须要问清楚,所以我就追着黄光国老师问,我说:“你这到底你要讲的是什么东西啊?”他就讲他们在台湾,给一些监狱的犯人讲《论语》《孟子》等内容,他认为就是通过这种哪怕最简单的学习都有疗愈作用,这个我是相信的。这就是跟西方那种关在黑屋子里面confession是不一样的。心理咨询是来自于西方,是建立在基督教中的。我们没有这个传统,我也认为这并不是最有效的。我们西方心理称为WEIRD(奇怪的)。WEIRD中的“W“指的是White—白人的, “E”指的是Educated—受过良好教育的,没有受过良好教育连你的问题都讲不清楚,我怎么给你做心理咨询呢?还需要你有足够的理解力,才能理解到我的这个信息,然后呢“I”—Industrial, “R”—Rich, “D”—Democrat。

大家可能没想到,广场舞就是有效的“心理治疗”方法之一,它把音乐治疗、运动治疗、群体互助结合在一起,是中国老百姓伟大的发明,如果没有广场舞,中国精神疾病的患病率比当下的会翻倍,医疗费用每年会至少增加1万亿,所以大家一定要对广场舞有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关于药物治疗是这样的,轻度抑郁症根本不需要吃药,一般来讲中度抑郁症患者才会有意识地去找医生的,我认为中度抑郁症可以吃药,也可以不吃药,这是两可的。但是重度抑郁症必须要吃药,我几乎没见过谁不吃药能走出来的。我自己前前后后吃过三种不同的药,大概800多片。因为,当我们陷入重度抑郁症的时候,我们的神经、生理、以及体内的一些化学成分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所以,首先就必须靠吃药来改变生理的问题,我们不是高僧大德,没有办法用意念来改变生理,假使我们有很高的修行,也就不会得抑郁症了。虽然许多人拒绝吃药,但还是必须要吃药。很多抑郁症患者特别关心自己吃什么药,天天在微信群里讨论吃哪一种药,我想说的是,听医生的即可。全世界有50多种抑郁症,治疗抗抑郁的药每年有百亿美金的市场,所以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医生开药就成了一个试错的过程。如果你的家族里面谁得了抑郁症,他吃了某种药很快就好了,那你可以参考效应,但大部分的情况,医生会开最广谱的药,反正至少四周以后才起效,如果不行,再换一种。我们上面我讲到的胡海岚团队所做的研究就是能比较准确的来确定病人应该吃哪一种药,以及哪一种药的疗效能快速地起效。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贡献。病情稳定之后再寻求心理咨询,没有必要担心抑郁症药物的副作用,我可以非常确定地告诉大家这个药物的副作用会在停药一个月以后彻底消失。

那如果吃药对你不起作用,你也没有很好的心理咨询的,我认为宗教信仰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这么多年,我学了那么多的专业,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西方的心理学是一种比较浅层的心理学,佛法则是一种深层的心理学。当然,在西方的心理学里也有宗教心理学,试图研究一些宗教体验,比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也可以称为深度心理学,但是我觉得相比于佛法究竟的智慧,那些还差得很远。佛法最重要的就是通过智慧摆脱这种情绪之苦,超越分别心,寻求一种不二的境界。这对抑郁症、焦虑都非常有帮助。所以,当一些医生、患者实在是走投无路时,问我说:“我要不要有一个宗教信仰?”我会说:“如果你有的话,一定对你是非常有帮助的。”

如果这个人,他以前的人生道路相对来讲比较顺的,受过的教育程度不错,能力也比较强,我推荐他去学佛法。但是如果这个人,他的家庭非常复杂,从小就是屡受挫折,受教育程度也不是很高,我一般推荐他去信基督教。为什么呢?因为学佛在本质上来讲,只能靠自己去探索。昨天我才知道,大和尚曾经讲过一句话,在修行这件事上他从来没问过老和尚一个问题,都是自己摸索。我是非常赞同这种做法的。而基督教不一样,我曾经有一度几乎成了一个基督徒,因此对基督教有太多的研究和了解。基督教在本质上来说,讲信靠望,它有一个外在的神,你跟它建立连接,跟其他的兄弟姐妹也建立连接,它也制度化,很多的活动,团契、查经班之类的,它能裹挟着你,或者说帮助着你一块儿往前走。但是,佛教在这方面太过和平、自由和宽松,所以需要靠自己探索。南怀瑾对于儒释道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他说,我们作为中国人,这个儒家就相当于是粮店,你每日都需要去接触,因为你为人处世都需要用到那些社会伦理。佛家像一个百货商店,你有事没事去逛一逛,采购点东西回来,增长智慧、福报。道家像药店,《道德经》就能非常好的对治心理焦虑,所以历史上那些名人志士,他们在遇到人生困难的时候,都会到黄老之学里边去寻求帮助,这是有道理的。 

我还要特别强调一点,盲信比不信更重要、更有帮助。这话我不展开了,你就记住信特别重要。那天两位大和尚坐在这上边,说你肯定你明天能走吗?明基和尚吧,当时回答得很有意思,他说:“我不确定,但是我有信心。”我不确定,因为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就是佛家所到讲的无常,但是我有信心,这个信心是来自于什么呢?大家可以慢慢去想。

同时,家人或者朋友的陪伴也很重要,耐心、理解、同理心、陪伴,这事实上是最难得的。我爱人曾写过一封信《妻子眼中的抑郁症患者》,事实上她当时所面临的压力,远比她写出来的还要多得多。所以,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就对我说:“你一定要对你的爱人好,没有她你现在早化成白骨了。”的确是这样子的。很多不良的沟通很有可能会把抑郁症患者推到绝境,别人常说:“哎呀,想开点,有啥大不了的”,这不是一个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已经走入思维的死循环里了,很难跳出来。“出来喝点酒就会没事了”,我弟就这么给我打电话,说:“哥,你如果需要钱的话,没问题,我给你几十万之类的,你大不了喝点酒。”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借酒消愁愁更愁”什么意思呢?酒精,听着好像是兴奋剂,实际上却是抑制剂,兴奋之后反而会更抑郁。所以,千万不要对抑郁症患者说“喝点酒就没事”。还有什么“连死都不怕,有啥想不开的”,问题是在抑郁症患者心中,生不如死,是恨不得去解脱的。大家一定要有这样的同理心,才有可能帮助到抑郁症患者。

还有,即使像我这样学过心理学的人,当自己陷入抑郁症的时候,都有强烈的病耻感,生怕别人知道,不愿意告诉别人,隐蔽性非常强。从社会的角度来讲,人们会觉得得了心理疾病的人都不正常,得了抑郁症就等于精神病,等于精神分裂,污名化特别严重。这是因为我们整个社会对于心理疾病的了解都非常少,现在当然越来越好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得力于像我这种人能站出来,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而且还比较专业地能去帮助别人。所以,一旦抑郁症患者向我们求助,我们一定要敏锐地及时感知到他在绝望中的呼喊,只要有求助动机,只要这个人还能哭出来,他就还有救。最可怕的就是陷入木僵状态,没有任何情绪反应,那就麻烦了。当然,我最怕的是什么呢?是这个人他抑郁了一辈子,60多岁了来找我,那我告诉你我真没招。这就是佛法讲的因果已经成熟了,是改变不了的。

关于情绪管理我就不过多涉及了,因为我没有亲身经历过,虽然我受过心理学训练,也做过这方面研究,会讲很多知识方面的内容,但是,我觉得很惭愧,在重度抑郁症期间,我根本没有办法做情绪管理。情绪管理很重要,一定要在没有得抑郁症之前去学。

我们中国人讲性格决定命运,中国人对此深信不疑,但在西方,没有任何一个心理学研究能得到性格决定命运的结论。是我们错了,还是他们错了?我告诉你,是他们错了。为什么他们错了?因为过去的这个一百年里面,心理学的研究更多地是采用一种叫做短期的横截面的方法,它不是长期跟踪研究的。性格决定命运在什么时候起关键作用呢?就是在我们面临着人生重大选择、重大挑战时候,性格一定决定我们的决策。那么性格到底有没有改变的可能性呢?有!当你长期的从事那种具有挑战性的、能充分地发挥你的能力,而且能快速的从外界能得到具体而明确的反馈的工作时,你的性格会发生变化。就相当于一块很粗糙的石头,不停地被打磨,它有一天就会变得圆润。所以,大家一定要对此有信心,当然,如果你能不断地自我反省,就能有成长。

讲了很多我个人的经历和感受,但我要特别强调,我的个案不具有典型性。抑郁症有很多会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自动缓解,我很明确的知道我为什么掉进去,但是我也很诚恳地告诉大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我把我得抑郁症的明确原因分为6条,包括长期、中期和短期的,我都能分析,我甚至为此写了一本书叫《一个人的战斗》,300多页,做了一个很详细的分析。我的一个朋友看了之后,起了一个更好的名字,就叫《活在6个∑之外》,他就觉得我的经历太特殊了,就是从小到大。

也有人经常说抑郁症的复发,我觉得这是个伪命题,但是这种现象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又存在,比如说,96年我就曾因为某种原因有过半年时间的焦虑,那是我第一次被精神疾病所困扰,但不能说我20年以后还复发抑郁症吧,这也潜伏期也太长了。这两个事之间不是复发,但一定能找到类似的病因。对我来讲,不存在应激后障碍,更多的是应激后的成长。大家千万不要以为从抑郁症出来以后好像从此一劳永逸,这件事就与你永远无关了。当我走出来以后,有半年的时间,我非常热心地帮助一些抑郁症患者,恨不得到大街上去问,你有没有抑郁啊?用不用我帮你啊?当时大和尚就给了我一个很明确的建议:在助人这个事情上,尤其是涉及到心理疾病,一定要量力而行。我当时完全不理解,我心想你是一个高僧大德,你应该就飞蛾扑火一样,燃烧自己去奉献,怎么能这样?后来,我才发现,真的有很多事情是我做不了的。我曾经接触过一个患有几十年抑郁症的人,我真的是没法通过一天半天的分享让他走出来,反而让我自己差点又掉进抑郁症里面。那年春节,我和我爱人到台湾去旅行,前几天我就非常抑郁,之后到了台湾的南部,我们租了一个电动摩托车,一骑上车,我仿佛又穿越了过去,接受了自己的能力界限。所以,建立适当的距离非常重要,要学会接纳自己情绪的起起伏伏。

最后,用我最喜欢的一位哲学家赵汀阳的漫画来结束今天的讲座。我觉得他是自王阳明之后,中国最伟大的、最原创的哲学家,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漫画家。他的这幅漫画讲得就是:“如果不能改变世界,那就改变自己的世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