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的生死观

   (2019年7月22日下午于文殊阁)

 明海大和尚:各位营员,大家下午好!今天,我们以“生死观”这个题目来亲近两位高僧大德,一位是已故的台湾法鼓山导师——圣严长老,还有一位就是我们已故的恩师——净慧长老。两位高僧虽然已经不在人间,但是他们的言教还在世间流传。

第一部分,我们通过一个访谈视频来看看圣严长老的生死观。之后,我们通过长时间亲近过净慧长老的几位弟子,来了解他老人家的生死观。

(学员观看圣严长老访谈视频) 

明海大和尚:各位营员,下半场,我们请曾经长时间亲近过净慧长老的五位弟子,通过老和尚的嘉言懿行,来谈谈他们所体会到的老和尚的生死观。这五位法师中,有三位做过老和尚的侍者,他们分别是明憨大和尚、崇谛师父和崇朗师父。他们都做过阿难的角色,随侍老和尚。下面,我们先请明憨师父。

明憨大和尚:其实很惭愧,回味过去,作为弟子,对于老和尚的生死观,我只能是个人角度的一种猜测,师父的境界究竟是怎样,我也不能完全了解。

我是一九九五年出家,五月十五剃度,剃度之后就一直跟着师父做侍者。特别是九五年到零四年这一段,可以说是跟师父一起生活。师父在楼上住,我就在楼下住,我的房门一直开着,这样师父进出,我都会知道。

师父的生活,就是禅者的生活,他每件事情都做得干净利落。我个人修行的动力,就是来源于师父潜移默化的引领。他的教导,涉及到方方面面,包括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但这些小事都是他生死观的体现,也是对末后一着这件大事的积累。

比如说,师父的办公桌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眼镜、名片、稿纸、信封、签字笔等,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里,即使晚上不开灯,他也可以拿到。师父的书很多,书房里放不下,就在衣柜上面再布置一些书架,也都放得整整齐齐,不会随便放在床上或床头柜上。而且他的衣服、鞋子也都放得非常整齐。他常用的鞋,脱下来就调过头来,鞋尖朝前,为什么呀?因为下次穿的时候从容。下楼换掉拖鞋的时候,他也把鞋头换个方向,因为下一次上楼就方便。任何的小事,他都是这样干净利落。这些虽然是小事,但这些小事与他后来这一期生命结束时的干净利落,是一脉相承的。

我九五年出家那年八月二十七,师父的生日那天,很多居士来给师父过生日。我记得谢居士她们买来蛋糕,还准备了蜡烛,唱生日快乐歌。后来我们请师父开示,他说:“大家给我过生日,感谢你们。但是对于学佛的修行人,这个生日我们佛教理解为母难日,是母亲受难的日子,我们不能像世间那样庆祝,而是应该以纪念为主题,诵经、供斋,怀念母亲。”同时,师父又加了一句:“假如你们想给我过生日,可以,等到八十岁。”当时我就想:“不过就不过吧,为什么要等到八十岁呢?”现在大家有答案了吧?后来,师父类似的话说过不止一次。

明海大和尚:老和尚是八十岁那一年的四月二十号去世的,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二十七,所以实际上他八十岁的生日并没有过上。这就叫预知时至,对自己未来的生命有一种预计。佛经上说,很多有修行的人,他们是知道自己此生的寿命的。不是说临走才知道,而是很早就提前知道了。这是大修行人的一种素质。

明憨大和尚:我们师父的来,师父的去,都是光明磊落的。我自己的触动是,这跟师父日常点点滴滴的小事都是这么干净利落,有直接关系。这就是我的感受和认识。

明海大和尚:感谢明憨法师!他的分享里面有一点令我印象很深,就是老和尚生前,是在生活中很具体地体现“生活禅”这三个字。头两个字是最具体的,第三个字目前对于我们来说,还显得不那么具体,因为我们还没有走进它。走进了它,它也是具体的,是零距离的。头两个字如何具体呢?你们在大学宿舍,每天晚上脱了鞋,鞋是怎么放的?每天睡觉以前洗了脸,毛巾是怎么放的?这些都是很具体的。

说到这里,我想起,有一次我们有位师兄弟抹桌子,当时老和尚就跟我们几个人说:“做任何事,在我这里都有最标准的答案。”然后师父就给我们示范,抹桌子最标准的方式是怎样的。师父把毛巾一对折,然后又这么折了几下,说你先用这面,再把它翻过来用另一面,用完以后再打开翻到这一面继续用……哪一面已经用过了,哪一面没有用过,他都是很清楚的。他以抹桌子为例,给我们讲做每一件事,都有它最合理、最标准的地方。

明憨师父刚才的分享,让我们看到了老和尚这个习惯。而且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把老和尚各种干净、整洁、利索的生活习惯,跟他人生最后走得不拖泥带水做了对接,认为这是一以贯之的。这个分享特别震撼我。师父生前经常批评我脏乱差,我出家以后就努力地改,但是改得也不好。下面,有请崇谛师父来分享。

崇谛法师:各位同门的师兄,各位青年朋友,今天下午的主题对于风华正茂的年轻朋友来说,可能会显得有些沉重。但实际上,了解生死才能让我们更好地生活。

昨天下午跟大家分享时,我提到,其实佛教就是把我们整个生命,都落实到最小的时间单位里,落实到每个当下一个个相续不断、迁流不息的念头上。老和尚开示的时候讲,人的生死就在呼吸之间,念念之间。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现在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下面,我想谈谈我的出家因缘,它跟生死也有很大的关系。我在上学之前,五六岁左右有很长一段时间,总会想到自己很快就会死去,然后躺在棺材里面变成一堆白骨,我不见了。那种对于死亡的恐惧、忧心,在我心头萦绕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开始接触宗教。

在接触佛教之前,我去过很多宗教场所,包括教堂、清真寺。但是直到后来遇到佛法,我觉得这个才是真正能够打动我的。

小学阶段,我通过一个同学看到了佛教书籍,但是真正接触到出家人和寺院,是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们隔壁县城有座不大的寺院,里面住着一位老比丘尼法师,就是女性出家人,她是年轻时听一位长老尼讲《地藏经》后出家的。

我最初亲近佛法,皈依的就是这位比丘尼老法师,她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令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初中一年级刚去亲近她的时候,她就跟我讲:“我们两个还很有缘呢,将来我走的时候你还能送送我。”

我记得她说那个话的时候,身体还蛮好的。但是真的很奇怪,她走的时候我在读高中一年级,高中的学业都很重,本来我不太可能有时间去寺院的,但就赶上那一天是高三的会考,要占考场,所以给我们放假了,然后我就去寺院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亲历一个人的死去。让我最震撼的是,老法师很从容地安排她的生死。她说我要走了,你们要给我念佛助念。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盘着腿,很多居士围在她身边助念。最后,我看着她呼吸落下去以后,头稍稍低了一下,走了。

那个场景对我的震撼是非常大的,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难以想象。我发现佛法真的是太神奇了,一个人可以那么洒脱地走,完全不像我们世间看到的哭哭啼啼跟亲人告别的场景。所以,自那以后,佛法真实不虚,这种信仰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让我在后来有幸遇到我们老和尚。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老和尚,然后追随他出家。

2004年,我读大四期间就想出家,老和尚说你要回去把书读完。所以,我是2005年春节真正回到寺院,也是这年出家的。从2006年开始,一直到老和尚2013年示寂,我有幸基本上都在老和尚身边。

关于老和尚对于生死的看法,有很多具体的事例。比如说,老和尚不止一次跟我们讲:“学禅的人,一定要走得干净利落。”有时,老和尚会开玩笑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到时候你们就该讨厌我了。”我们说师父我们怎么会讨厌你呢?但是老和尚就说不行,修禅的人走的时候一定要干净利落,洒洒脱脱的。

老和尚示寂的时候,佛教界都觉得很震惊。因为他一直都是为了佛法的弘传南北奔波的形象,大家从没想过他会突然倒下,包括我自己。我总是开玩笑讲,背靠大树好乘凉,也一直觉得老和尚是岿然不动的。因为接触过老和尚的人都知道,他在任何时候,腰都挺得非常直。他就是按照五祖弘忍大师说的“三业作佛事,四仪为道场”,非常注重行住坐卧的威仪,所以在任何场合,大家看到的都是他屹立不倒的形象。但老和尚走的时候,又是说走就走,真的是洒洒脱脱。

就像圣严长老讲的,很多高僧在行谊上都有很多相通之处。老和尚也讲,他是受了虚云长老的影响。老和尚还说,他曾多次亲近当代大儒梁漱溟先生,发现梁先生的生活也是如此。我们知道,梁先生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坚持自己的立场和原则。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说,我很负责地告诉大家,我上辈子是一个和尚,而且是一个禅宗寺院的和尚。

我们老和尚就是受这些他亲近过的大德善知识的影响,生活、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有时,他出差了打电话回来,让我去方丈室取东西,说你到哪个柜子第几个抽屉的什么位置,拿什么东西,一定不会错的。他圆寂后,我们去清理他的屋子,一切都井井有条。

师父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很深刻,他真的是放手让我们去做事情。他说过好几次,我还在的时候,要看着你们做起来,有大事我还可以帮你们兜底,不要等我走了之后,你们还都不能做。我们看到社会上,很多老人放不下儿孙,什么事情都自己包办,结果等他走了之后,儿孙什么都做不了。我们老和尚不是这样。

虽然很多人觉得老和尚走得很突然,但是他曾经住持过的寺院和道场,一切都还是井井有条的。在他的影响下树立起来的道风传统,比如说柏林禅寺的“宗风十要”,以及他建立起来的整个管理体制和规范,都留下来了。

我印象很深刻的还有一点,就是老和尚一生当中都非常低调。很多人都知道,老和尚在河北办了《禅》杂志。在四祖寺,他跟我开玩笑说:“你知道吗,师父就是办杂志出身的。”因为刚刚恢复宗教政策的时候,他受赵朴初老先生的邀请回到中国佛协,最初是照顾几位长老,然后就负责中国佛教协会的会刊《法音》,做了二十年的主编。后来在黄梅四祖寺,他又续办了《正觉》杂志,后来改名叫《黄梅禅》。我做主编的时候,他反复跟我们交代,《黄梅禅》一定要反复讲本焕老和尚,因为四祖寺是他恢复的。有时,遇到有文章提到老和尚,他都说不要提我,讲本焕老和尚就可以。他从来都是要求不讲自己,非常低调的一个人。

但是很奇怪的是,2013年老和尚示寂前的春节,他写了一首《自赞》。如果大家用心去体会,里面真的是他一生的写照。从小时候被家里卖到寺庙,稍长开始亲近佛法,亲近虚云老和尚,然后到中国佛学院读书,后来经历各种苦难,到中兴赵州祖庭及南北各寺院。最后,他以“道绝去来今”作为总结,让我们看到他真的知道自己要走了。

老和尚确实是常年奔波劳碌。在文革时,他被打成右派,遣回到原籍乡下劳动。武汉新洲有一条人工河,他当时冬天就修那条河,吃得很少,但是要干非常艰苦的重体力活。有一次车翻了压在他的胸前,他肺部的顽疾,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以致晚年每到季节更替都有些咳嗽。2013年也是因为肺部发病咳嗽,老和尚住院了,但在医生看来,当时并不是特别严重的一个症状。但就是这样一个因缘,最后他走了。

老和尚走了以后,我们去收拾他的房间,在写字台上发现了他书写的一首诗:“访道论交实可伤,经年独卧涅槃堂。门无过客窗无纸,炉有寒灰席有霜。病后始知身是苦,健时多为别人忙。老僧自有安闲法,八苦交煎总无妨。”这是宋代大禅师真歇清了写的,是他一生的写照,我觉得也是老和尚一生的写照。他一直都是为了弘法事业,为了大众在奔波,虽然也会示现病苦,但是并不妨碍他对于生老病死的超越。作为一个大修行人,他真的是把生死落实在每个当下,就是他自己所说的“念念当下”。他真正超越了生死,生死自在,就像真歇清了禅师所说的“老僧自有安闲法,八苦交煎总无妨”。好,谢谢大家。

明海大和尚:崇谛师父跟我们分享了他很多珍贵的经验还有感受,他刚才讲到老和尚在文革期间接受劳动改造,因为冬天在泥塘里清淤,落下了肺炎,到了晚年就发展成咳嗽,医学上叫间质性肺炎。这个肺炎一般有很长的发展时间,最后导致肺部的纤维化。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病情不是太严重,在武汉住了半个月院,然后自己要求回到四祖寺,头一天晚上还要吃东西。他不是说病情恶化到了完全没有力气的阶段。你们前天听慧开法师讲座,我记得他说临终时你要把精力节省一下,是吧?我觉得在师父这里是很典型的,他是自主的。

在武汉住院期间,一直是崇朗师父做陪护,最后又随老和尚回到四祖寺,这中间的情况,他最了解。现在我们请他从生死观的角度,分享一下印象最深刻的部分。

崇朗法师:我是2009年4月到湖北做师父的侍者,是比较晚跟着师父的了。我想先跟大家分享一下老和尚教导生病法子的真实故事。有位师兄弟,2012年诊断出白血病,而且医院还下了病危通知书。师父知道这件事后,就打电话关心他,并且让他打坐。但是这位师兄弟持续发烧,每个星期要输两袋红细胞、两袋血小板,身体非常虚弱,他没有体力和精力,打不了坐。然后,师父又打电话说,如果你打不了坐,就念佛,但他当时连佛也念不动。后来师父就告诉他,佛也念不动,那就什么也别想,安心躺着。他真的照做了。他听了师父的话,把一切都放下了,把生死也放下了。放下之后,他每天抄一点点《心经》,七八天才能抄一部,送给护士、大夫结缘,以致当时有很多护士、大夫都皈依了。当时他的病在我们看来非常严重,随时可能失去生命,他的病友也都相继去世了。后来他遵照师父的这个办法,居然很神奇地恢复了,到现在还很健康。现在他就在玉泉寺,每天写书法跟大众结缘。

明海大和尚:我补充一句,刚才他提到的这位叫崇旭法师,在邢台玉泉寺。他现在身体很好很正常,书法也达到了一种我觉得很高的境界。

崇朗法师:还有一次,我们跟着师父去给本焕老和尚过生日,当时师父的同学海山老和尚跟他开玩笑,说我们走的时候,约好一起走。师父当时只是乐了一下。当时我觉得两个老和尚特别有意思,以为这就是个玩笑话。但当师父圆寂后的第二天,可能海山老和尚就知道了,他两三天不吃不喝,然后就走了。

明海大和尚:我插一句,崇朗师父说的海山老法师是四川的一位高僧大德,跟我们师父曾经是中国佛学院的同班同学。

崇朗法师:对,他们两个是同学,通过这件事,就能反映出他们生死自在,还能作伴走。

明海大和尚:这是提前一年吗?

崇朗法师:提前一年。

明海大和尚:提前一年这两位老和尚碰到一起了,然后说我们到时候一起走吧。有人还跟我讲,他们聊完天离开房间时,因为海山长老的岁数稍微大一点,所以我们师父说,你先走吧,然后海山老法师说,你先走你先走,后来我们师父就先出去了。一年以后,我们师父先走了,海山长老知道后,两三天之后也就走了。

崇朗法师:师父很早就知道他要走,提前一年就把自己的龛子和衣服都准备好了,但是我们都不太清楚。

崇谛法师:我补充一下,本焕长老是我们师父的师兄,后来一直住在深圳弘法寺。2012年春节,本焕老和尚反复打了几个电话,让师父去弘法寺,说找他有事情。我们到了弘法寺以后,本焕老和尚看到师父就说,净慧法师你坐到我的旁边,然后他们就开始聊天了。本焕老和尚说,我今年已经一百零六岁了,我很清楚这个东西(身体)已经不行了,但是我这个东西(思维)没问题。他说我们两个相知相交六十年,你最了解我,所以我的后事文章一定要你来给我写。他说你要记住一点,我本焕就是一个和尚,不要多一分,也不要少一分。本焕老和尚在整个佛教界的威望和影响力是非常大的,他这样说,是非常感人的。

本焕长老交待完以后,第二天师父就回去了,那天下大雪,飞机延误,师父回到庙里已经凌晨了,但是他没有休息,当时就写下了一篇日记。以后有机会大家可能会看到,里面记录了他们聊的关于修行等很多方面的内容。不到两个月以后,2012年4月2号,本焕长老就圆寂了。

本焕长老的后事都是师父去安排的,包括他传记的把握,还有刚才崇朗师提到的龛子。龛子,就是用木头做的,像小轿子一样,法师圆寂以后就坐在里面。当时师父是提前给本焕长老在浙江天台山那边,找了一个传统工匠雕了一个。他当时给我打电话,说我给本老做龛子,我自己也做了一个。我很纳闷,还跟他开玩笑说,师父你这么早做这个干什么啊,然后他说你不要管,收到以后,放到法堂上面的二楼就可以了。一年后,师父就走了,他跟本焕长老圆寂的日期,农历其实只差一天。所以说师父预知时至,一年前就把自己的龛子做好了。不然他突然走了,我们临时准备这些,来不及的。

明海大和尚:这也是明憨师父刚才讲的,老和尚平时在生活细节上,在对人对事上,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给别人添麻烦。“帮别人减少麻烦”,这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种品质了。你只是把这句话背下来,有时候想起来去做做,想不起来就忘了,那不管用的。当它成为一种品质,它自然就会表现在在在处处,表现在生的时候,也会表现在末后一着。看看崇朗师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崇朗法师:师父这回住院,我待的时间多一些,明钵法师、明影法师也在。当时,老和尚反复强调他要走,但是我们都不敢往那儿想。有一天,就我在,他很郑重地说:“崇朗,我过不了清明。”但那时候我也不敢跟别人转述这个话。后来崇谛法师来了,本来师父的疗程还有两天,但他就想马上出院。崇谛法师和我们就劝他至少把这两天的液体输完,师父最后就说了一句:“我再给你们坚持两天。”那时我觉得很意外,不是给他自己,是给我们再坚持两天。两天后,他就很急切地想回到寺院。当时明钵法师、崇谛法师和我都在场,崇谛法师办理出院手续,我联系车子,明钵法师收拾东西,非常赶,因为师父催着我们赶紧弄完。出了院,师父到车上之后说了一句:“还是回到寺院好,人老了之后,一定要老在寺院里边去。”他出院的时候,河北正下大雪,非常大的雪。

老和尚是下午两点多出院,回到寺院之后还喝了点疙瘩汤。然后就说了一句:“以后别给我安排接待任务了,我也不接待了。我很累,你们先出去吧。”当时我们几个就出来,然后我和明钵法师倒班。凌晨,明钵法师就给我打电话,因为当时他才不到二十岁,他说师父可能有点难受,你过来一下。去了之后,我看见师父在床上打坐,有点儿喘。过了会儿,他上了一次厕所。回来之后还是打坐,打坐之后,他说我太累了,我要走了。明钵法师这时就说,师父你不要这么说。他岁数小嘛,当时就有点落泪了。但是老和尚说完这句话就作吉祥卧,侧卧在床上。正好我也想上洗手间,但没在师父的房间上,去对过房间。刚走到书房,明钵法师就叫我,因为我是学医的。我跑回去,师父呈吉祥卧,念了一句佛号,然后我一看,那个瞳孔就散了。从他说他要走的话,到呼吸停止,前后基本上就是十五分钟的事情。当时崇谛法师、明基法师、常宏法师都到了。明基法师指挥我们各负其责,做一些后续的事情。

师父走得很洒脱,他说走马上就走。我听崇戒法师说,本老走之前昏迷过好几次,但很奇怪,我们师父一去,他就醒过来具体交代后事。因为本老是佛教界很重要的大德,深圳的活名片之一,很多人希望本老能再多活几年,给配备了特别好的医疗措施。但是我们师父冲进病房,就跟本老说:“本老,是时候显功夫了,这时候不走,什么时候走?”本老听完这句话,很快呼吸就暂停了。他们之间六十年的法谊,也体现在他生命终止的这一刻。

我觉得他们都是过来人,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不是我们用世间的眼光能理解的。我跟老和尚去看本老的时候,最令我震撼的是什么呢?刚见面,他们都没有说,本老你身体怎么样?净慧法师你身体怎么样?本老就一拍桌子,第一句就问,净慧法师在用什么功?师父很快就答,安住当下。然后回头问,老和尚您用什么功?本老说,我老来念佛。就这几句话,再没有废话,然后就是四祖寺怎么样,安排些工作。他们没有一句谈论这个色身的,身体怎么不好了,吃得多了少了,都没有。他们那次对话,虽然很简单,但对我内心的触动是非常大的。

明海大和尚:感谢崇朗师,感谢他带我们同时亲近了两位了不起的老和尚。在本老一百多岁的时候,他和师父每天的核心关切是什么?他们一见面没有问你今天吃什么了,身体怎么样,而是问你在用什么功。这个用功是指内心啊。其实,这就是古代禅者见面的问候。唐代的庞蕴居士有一个偈子,第一句叫“日用事如何?”其实就是这个问题,只不过他用了一句文雅的话,意思就是平时你的心在什么状态?

关于这一点,我相信明基师父一定也是非常有体会,而且也有很多重要的信息透露给我们。正好我手上拿着你们每个人都有的《生活禅日记》,1月18日这一天,老和尚的开示是说,“我们要从自心中求解脱,不要在心外寻找净土。”再结合崇朗师刚才讲的,也许明基师能给我们很多珍贵的开示。

明基大和尚:大家都是青春鼎盛,正值一生中最好的年龄,我们在座的这几位也曾经有过,但是回不去了。我觉得大家很幸福,为什么呢?我们这几位,跟大多数营员的父辈是同龄人,我们分享一些比你们年龄长一倍的经历、经验给大家,这是我们年轻时没有的。

我1994年申请过夏令营,没被录取。大家能参加夏令营,很幸福,这也要感谢本焕长老和老和尚,如果没有他们,今天大家坐不到这里来。老和尚荼毗之后,舍利有五千多颗,顶骨十一块,身体很多的骨骼,医学专家一看,切面呈玉石化,跟《高僧传》记载的祖师大德是一样的。本老有上万颗舍利,这在古来的高僧里都是少有的。本老恢复了将近二十处寺院,我们师父恢复了将近十处。他们是文革后恢复汉传佛教的中坚力量,也是当代佛门领袖,因为他们一生的努力,我们今天才有此一会。我们要珍惜这一会的因缘。

刚毕业的时候,我就问老师,人怎样活着才最有意义?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人生有很多很多的烦恼,不知道真相,就没有一个正确的方向,也就找不到答案。我是学电力的,到发电厂去实习,看到一个负责安全生产的老人家,人很慈祥又很认真,满头白发。我突然感觉,我在电厂工作一辈子,三十年后可能就是他这样一个状态。从别人身上,你能看到自己的人生轨迹。指导我们毕业设计的老师,他就说找个好媳妇儿,多挣点钱,就挺幸福。当时觉得好像应该是这样,但是又缺点什么,又不知道缺什么。难道一生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过了?因为不知道怎样活着才最有意义,因为生活中有太多的烦恼,所以很茫然。

刚才大家也都听到了老和尚、圣严长老、本老,他们是怎样度过自己一生的。老和尚让我们修生活禅,观照当下。还有明憨师提到的每一件小事,老和尚都做得那样精致,这是什么状态呢?就是老和尚一直在讲的“提起正见,安住正念,观照当下”,每一个当下心里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也就是自己能做情绪的主人,自己能做主的状态。

大家想想,现在我们谁能做自己的主人呢?如果做不了主,那就没法了生死,只能随着情绪的力量去生死轮回。那么什么时候我们才算真正开始学佛呢?首先你要相信,你就是佛。禅就是告诉我们,我们有跟佛一样圆满的智慧和慈悲,你要把它开发出来,那就是觉悟。这个觉悟绝对不是一下子就能够完成的,它要靠我们坚持做定课,坚持闻思经典,树立起正知见,每天、每时、每刻,在在处处,把功夫落实在当下,将修行落实在当下。

当你相信自己一定会成佛的时候,你就会相信,所有的人都有佛性,那么我们现实生活中很多的烦恼,就都能够解开。如果我们把眼界、观念和认识,只局限在这一生的时候,那么这一生所发生的所有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就都无解,对死亡就永远是恐惧,因为你拥有的东西在死亡时全都要丧失掉。我也是意识到这点,才出家的。

所以智慧,让我们看清楚生命的真相。那么慈悲,就像慧开法师所讲的,以《金刚经》“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精神来利益他人,服务社会。就像我手里拿着这个话筒,同时也可以说,话筒把我的手拿住了,对不对?我的手牢牢抓着话筒,就拿不了其他的东西。同样,只有放下了对我、人、众生、寿者等一切的执著,我们才能够真正自由。这时候修一切善法,圆满智慧、慈悲,这就是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人生。

我出家是在1996年,在这之前,1995年我就到北京广济寺师父的小院去拜见他。那时候我二十四岁,虽然学佛三年,但是心里头并不真正信佛。乃至于后来出家半年了,在问禅寮的门口,我还问师父,我心里面怎么不信佛呢?师父看了我一眼,不理我,就进去了。我那时说不信佛,不是一点儿都不信啊,就是信的时候总有疑问在。就像《心经》讲五蕴皆空,这个身体是假的,但实际上我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牢牢地把这个身体当成自己生命的全部。因此,要打破我们固有的认知,是很难的。我是想说一个什么问题呢,我二十四五岁出家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六十三岁了,像我当时对佛法的认识和体会,如何能理解师父的境界啊。所以,学佛是一个长期积累、转化的过程。一直到现在,我都在不断地重新认识我们老和尚。

明海大和尚:明基师父开示得很好,我问一个问题,你要明天走,有把握吗?

明基大和尚:没把握,但是呢,有信心,为啥呢?念阿弥陀佛啊,对吧?

明海大和尚:那,明影师父是2001年出家的,在出家以前,用了差不多八年时间来亲近老和尚,所以围绕生死观这个主题,你也给我们分享一下吧。

明影法师:我是1994年春天见到师父,然后2000年辞掉工作,当年3月开始在柏林禅寺图书馆工作,2001年7月3号出家,亲近老和尚前后正好二十年时间。

师父晚年因为间质性肺炎已经多次住院,但2013年春天这次住院,大家都觉得比较严重。我当时在真际禅林当家,然后请假去看一看药山的情况。看完之后,我就直奔武汉,想跟师父汇报药山的事情,同时也看看师父的情况。结果一进门我就愣了,因为师父明显比过去瘦了很多,而且咳嗽不止。所以当时我就没有再提药山的事情,跟师父说,我回去把工作安排一下,就回来陪您。老和尚就非常严肃地说,你一定不要来,把你的事情做好,我难受你替不了,我死你也替不了,你不要来陪我,你来了我也不让见。然后,我就告别师父,坐高铁回到河北,把真际禅林的工作安排了一下,然后跟大和尚告假,直奔武汉。

我为什么要去也有原因,因为崇朗师和明钵师当时的年龄还比较小,而且我知道这次师父病得比较重,他们压力很大。我年龄比他们大,也想全面地了解师父的身体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到了武汉,我就坐在电梯间,也不进师父的房间,就在外面看了七天。师父的病需要静养,但是,还是有很多居士特别想看师父,我就拦着探视的人,不让他们见。这期间我认真了解了师父的病情,然后也给大和尚和几位师兄弟都发信息。师父这次是病得很厉害,但实际上也没那么严重,当时我们还私下跟医生讨论说,师父的身体,很多方面还是六十多岁的状态,活到九十多岁没问题,如果我们照顾得好呢,一百岁也有机会,但是不能再忙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接待客人、组织活动了,尤其不能住在有雾霾的地方。

当时,我们就研究在海南找一个地方,请师父住,我跟崇谛师其实都在做这方面准备了。我在电梯间时,每次师父要在楼道里散步,他们就给我打电话,我就躲下去,等师父散完步再回来,就是不想让师父知道我已经来了,这样连续在外边坐了七天。这期间师父的体力有所恢复,后来他就频繁地出来,每天都要散一会儿步,有一次就撞上了。我很紧张,怕他赶我回去,结果他看见我,就跟我摆了摆手,也不说话。

这期间,师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也没那么瘦了,气色也很光洁,但是他在楼道里散步时非常地严肃,我没见过他如此之严肃。等到水陆法会结束了,崇谛师父他们就来了,我就回到了河北。这期间,师父一直催明海大和尚去湖北。但是4月21号中佛协还有一个巡回演讲需要我们准备,因为师父是会长,明海大和尚是常务副会长,我是教务部主任,所以告诉师父暂时过不去。

4月19号,河北下了很厚的雪,当时感觉有些不吉祥,打电话得知师父正在办出院手续。当天晚上十点多,我跟明海大和尚通电话,讨论师父的养老问题,说以前师父照顾我们,我们在师父面前都是很听话的,但以后我们要照顾师父了。当时已经做了很周密的安排,但是说到最后,大和尚叹了口气说,哎呀,谁能说服师父养老啊。因为我们都知道,师父一直强调他不养老,态度非常明确。虽然我们做了准备,但如何说服师父去养老呢?等第二天早晨崇谛师打电话来,说师父已经走了,我都难以相信。

这就是师父,他就是如此之洒脱。以前我们都以为师父肯定会高寿,因为赵州和尚和虚老都是一百二十岁,师父恢复的老祖寺,千岁宝掌禅师一千零七十二岁,是佛教史上最长寿的高僧,师父的师兄本老一百零六岁,这都跟我们师父有非常近的因缘。师父身体又很棒,六十多岁的体质。他扎针的时候,我看着身体比我们还好,皮肤比我们还嫩,我觉得他高寿很正常。但是,师父就是给我们示现无常。去湖北的路上其实我就在思考,为什么师父在楼道里那么严肃地慢慢行禅?其实他在做决定,是走还是留。显然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要养老。最后师父的决定就是不养老,说走就走,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说到本老,我在本老面前哭过三次。1998年春天我去拜见本老,然后他就劝我说:“我二十多就出家了,你三十多还没出家。”然后见他两次痛哭两次,开始认真思考出家的问题。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看他,差不多每年一次。2010年夏天,因为有南华寺的佛学院十周年纪念活动,我跟明勇法师一起去看本老。当时本老已经一百多岁了,坐在客厅里接待排着长队的信众。我当时感觉本老就像一盏将要耗尽的油灯,所以等到下楼的时候,我就开始痛哭起来,因为我知道本老将会离开了。

比较一下两位长老对生命的态度。本老就像是一部车,一直在路上跑着,坏了就修,该大修就大修,该小修就小修,只要能跑就跑,一直跑到整部车报废才放下,把生命用尽。那么师父是一个什么生死观呢?他一岁半就被送到寺院了,十八岁去云门寺受戒,然后虚老把禅宗五家法脉传给他。十八岁就做大寺院的知客当家,全力以赴地在忙。我们几个人也陪不过他一个人,他那个精力充沛啊,而且事无巨细。当他需要养老的时候,他就决定不养老,直接走。他就像一部一直在高速上狂奔的车,最后需要大修了,他不修,直接报废,换新车,这就是我们的师父。我用车的例子来比喻两位长老的生死观。

为了今天的活动,我专门找常照师求证了一件事情,因为他跟我讲过他的一个经历。九几年,他在四川佛学院读研究生,师父就一直劝他回来讲课,他开始是不太情愿的,后来师父又多次劝他。有一天晚上他做梦,梦到师父,师父就说:“我生死自在,说走就走,你不要不把我当回事。”等醒了之后,他就觉得这个梦很奇怪,怎么师父会在梦中说这个话呢,这不是高僧的话吗?这话很玄乎啊。于是他就给师父打电话,结果师父拿起电话就跟他说:“我生死自在,说走就走,你不要不把我当回事。”跟梦中讲的完全一样,一下子就把他镇住了,从那以后他就回来老老实实在佛学院讲课,一直到现在。

但是常照法师过了很多年也不敢回忆这个梦境,因为他觉得师父是很生活化的,就如明海大和尚讲的,师父是一位入泥入水的菩萨,是一位人民和尚、生活中的菩萨。我们在他身边,他也有喜怒哀乐,说哭他就可以嚎啕大哭,伤心时看着就很伤心,就是这样一位很真实的菩萨。有时候,你需要有很好的佛法认知,才能够理解他。等师父走了以后,常照法师又回忆起这件事,原来师父说的都是真实语。

我个人对师父还有一个认知,1997年夏天我看到乐山大佛,乐山大佛是弥勒菩萨,我看了觉得特别像我们师父,当时我就产生一个信心,觉得师父就是弥勒菩萨应化,到现在我一直这样认为。有一次,趁着周围没人,我就有意问他:“师父,咱们柏林寺这么多殿,怎么不建个弥勒殿呢?”师父就笑着跟我说,有啊有啊。在我心目当中,师父就是弥勒菩萨应化。

自释迦牟尼佛的教法传入汉地两千多年来,汉传佛教经历了文革这样的断代,没有了寺院,没有了出家人,就是这些老和尚把教法接续下来的。释迦牟尼佛三大语系教法,南传、藏传、汉传,其中汉传佛教受众最广,生生不息,出现了鸠摩罗什大师、玄奘大师、六祖大师等很多举世公认的高僧,他们代表了汉传佛教的高度。后来汉传佛教出现了断代,就是这几位老和尚把它接续下来了。什么样的人能做这个工作呢?释迦牟尼佛的教法有这么多菩萨,这么多祖师,这么多圣贤,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几位老和尚个个来历不凡,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觉得应该这样理解老和尚。我二十年亲近老和尚的经验,也证明了我的信心是非常坚固的。好,感谢大家。

明海大和尚:感谢明影师父给我们分享,他最后用了很多佛教的概念,包括弥勒菩萨这些概念,我希望你们不要有一种畏惧心理。就如明基师父刚才说的,要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是佛,相信吗?

营员:相信。

明海大和尚:声音不是很大呀。我们知道要信佛、学佛,还要作佛。相信自己是佛,就是要作佛,要有作佛的期待和发心。所以在佛跟前,毫无疑问我们要礼拜、皈依,但是最令他高兴的是什么?是我们成为他。实际上,你本来就是,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看到这一点,并把它实现和发挥出来,问题在这里。因此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可成佛。佛也是无处不在的,佛菩萨就在人间。佛菩萨在大街上,佛菩萨在乡村里,当然现在我也相信,佛菩萨也会在商场里,在网络上。

今天我们的题目是“高僧的生死观”,请五位师父给我们分享了他们通过亲近老和尚,所了解到的老和尚的嘉言懿行。最后,我想用老和尚的一段话来结束今天的座谈,也是在《生活禅日记》这个笔记本上,他说:“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烦恼是中流,般若是船筏。”般若就是大智慧,“乘般若船筏,越烦恼中流,离生死此岸,到涅槃彼岸”,涅槃就是不生不灭,下面这句话最重要,“这个过程都在我们当下的一念完成。”这句话就是关键,也就是说我们修行从迷到觉,从不自在到自在,从烦恼到觉悟,都在当下一念完成。我们每个人都有当下一念,所以古代的禅师说,“人人有一坐具地”,坐具就是我们拜佛垫在下面的。现在,我们也可以说,人人的头顶都有一片天空,这片天空就是佛性的天空,没有一个人欠缺,我们都在这片天空下,所以当下一念就是我们生活禅修行下手的地方。希望老和尚这段话,能够给诸位以启发。感谢五位师父的分享,也感谢各位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