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禅漫谈 明海大和尚

2018723日下午于衡水农禅基地

明海大和尚:各位营员、各位居士、尊敬的崇群法师、崇悲法师,大家下午好!

营员:阿弥陀佛!

明海大和尚:我们的夏令营办了二十五届,在过去每一届,都会安排一天到附近的风景名胜区行脚。二十五年来,我们把离赵县不太远的地方都走遍了,走到后来几乎无处可去。对于营员来说,每次去的地方,有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但对于举办者来说,好像一直在不断地重复。所以,今年我们改变了方式,有两天的时间,所有营员会分成四个不同的组,我们就属于要离开寺院到外面参访的小组。我们来到的这个农禅基地,也是属于柏林寺的一部分。关于它的建立,有些信徒知道,我们营员可能不太清楚,所以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地方是怎么做起来的。

十年前我就想找一块耕地,进行有机耕作。那时,环境污染已经严重,我们吃的东西要么受到了污染,要么就是生物能量很差。作为出家人,因为吃素,如果我们吃的食物能量不够,且存在污染,恐怕修行会更加艰难,何况有的师父每天只吃两顿饭。所以,我很关注关于食品安全的知识和信息。

大家可能记得,在十年前左右,中国经常爆出一些食品安全方面的负面新闻,说某一种大家都吃的食品,原来是那样做出来的。这些食品,有荤食,也有素食,但都存在安全问题。与此同时,我还了解到我们的进口农产品中有一些是转基因食品,比如大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关注过转基因食品,它很复杂,但是有一些直接的现象,让我们意识到,转基因的东西最好不要吃。比如说,转基因的大豆是不能做种子的,因为它没有繁衍后代的能量。依照中国传统认识事物的方法,假如我们吃的东西如此脆弱,是不是也会影响到我们的生命力呢?而且,反对转基因的人士也提出了一系列转基因食品对人类身体健康存在的威胁,这些都让我们不得不去考虑它的安全问题。

现在,街上销售的食用大豆油,有一部分使用的就是转基因大豆。转基因的大豆油,原料存在问题,它的生产工艺也有问题。现在的食用油生产,大多采用浸出法,传统的则是压榨法。我们柏林寺和这里的油都是压榨的,我们自己种的花生,自己用的压榨工艺生产的。压榨工艺的优点是比较卫生,缺点是出油率低,压榨以后的残渣中往往还有油存在。浸出法的优点则是出油率高,但是它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不卫生。因为它采用了一种类似于汽油的工业油浸泡原料,凭借着工业油超强的腐蚀性,使大豆原料成为碎末,百分九十几以上的植物油便被溶解出来。由于工业油的沸点低,通过过滤、加热等工艺,工业油大量蒸发,剩下的就是植物油。但是这些植物油中,并不能保证没有残留的工业油,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是,这些植物油是加热过的,而重复加热的油特别容易带来心脑血管等问题。

我相信,食用油的使用量,中国人肯定是世界第一,原因除了人口多以外,还与我们的一个生活习惯有关——爱吃炒菜。其实,西方人吃油不多,因为西餐的加工很简单,比如说在德国吃饭,常常是土豆切成块,胡萝卜切成块,有时候一蒸,有时候一烤,熟了,可以吃了;日本人、韩国人也很少吃炒菜,他们主要吃炖菜,煮的,用油量很少。唯独炒菜用的油最多。俗话说:“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炒菜时用的油,不止多,而且存在重复加热的问题。之所以现在心脑血管问题成为人类的第一大杀手,经常在我们想象不到的时候,突然地把某一个人的性命夺走,这与我们的饮食有很大关系。

像这些知识都是我在十年前就开始注意的。因为我是六零后,常常会有一种前后对比,有一种体验、一种发现——很多东西,吃什么没什么味,比如吃黄瓜没有黄瓜的味,吃西红柿没有西红柿的味;还有馒头、面粉的味道似乎也不对了。有人告诉我,现在市场上买到的面粉里,光添加剂就有十几种,有增白的,也有防虫的。全球化时代的贸易条件下,因为要远距离运输,为了保证途中不变质,不光面粉,我们的食物大都具有这种特征。但是,你们在柏林寺吃的馒头就不一样,因为我们的面粉里没有任何添加。今天早上,你们在这里吃的馒头可能比柏林寺的还要好,原因是什么呢?面粉虽然一样,但柏林寺在制作馒头时用的是酵母粉,崇群法师说这里用的则是最传统的老酵母,所以它更好吃。

由于这些原因,我就开始在柏林寺周围寻找耕地。赵县的地,租赁费用较高。后来,在元氏县、高邑县也找过好几块地,因为想做有机农业,所以地块要大,地力要壮,但都不成功。2013年,衡水有一个护法居士——王居士,她提供了一条线索:冀州有一块地,将近一千亩。但我又担心面积太大,会很费钱。我那时候的想法比现在还要理想,要把这个地建得像庄园一样,有田间小道,有亭子,还有小禅堂,人们可以在田地中间打坐。但因为这个地太大,我们要坚持不用农药、不用化肥,坚持生态农业、有机农业的方向,就会有诸多的困难;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我们寺院的其他法师,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并不都跟我一样,有的人很积极,最积极的是崇群法师,有的人不是那么积极,他们持一种观望的态度,所以这么多年来,在崇群法师的坚持以及那位护法居士的支持下,这件事情才做了下来。这期间,我曾发出了几次放弃的指令,因为有很多困难,但现在来看似乎没有那么难了,大家了解了我们的想法,认识到这样做的重要性,由不解、反对改为了支持,同时基地的农产品逐渐被人们所认可。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所谓“眼见为实”,但在吃的问题上,是“口尝为实”。我们的农产品,很多人吃到后,很支持,希望我们坚持下去。

在这几年中,也有营员在参与农禅基地的建设。早上,带你们在地里参观的刘俊就是一位老营员,已经在这里干了好几年。环境很艰苦,但还有其他的年轻人,也在这里干。这就是我们农禅基地的前因后果。

 

今天下午,我要跟大家漫谈一下农禅,所以叫“农禅漫谈”。

讲到农禅,就不得不说中国汉传佛教一个最重要的宗派——禅宗。禅宗是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国以后,和中国的社会环境,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文化环境相融合,而产生的一个最具中国文化性格的宗派,所以我们可以说禅宗是佛教中国化的杰出代表。

我们知道,佛教起源于古代的印度,释迦牟尼佛是佛教的创始人,禅宗与释迦牟尼佛也有着甚深渊源。在禅宗的史料中,有一部经典如此记载:有一天,在灵鹫山举行的法会上,释迦牟尼佛拈花——手持一枝花,不说话,下面的人都不知道佛陀是什么意思,只有迦叶尊者笑了。

在佛陀座下的弟子里,迦叶尊者是苦行第一。他是一个苦行僧,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山里独居,行头陀行。头陀行是出家人最苦的一种修行方式,在生活方面有十二条内容:吃饭,一天只吃一顿,日中一食;要托钵乞食;要穿粪扫衣——就是用焚尸厂或者从路边垃圾堆里捡到的破布缝制的衣服;晚上睡觉,不能在屋子里面,必须在树下,等等。头陀行是很极端的苦行。迦叶尊者同时也是一个很严肃的修行人,平时不苟言笑。在佛经里记载,迦叶尊者曾到女众出家人的寺院去讲开示,那些师父并不乐意,因为他太严肃了。

由此而知,迦叶尊者这一笑,非同小可。“释尊拈花,迦叶微笑”,这里面完成了一个传递,智慧的传递。这种智慧就是心灵的智慧,所以佛陀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妙法,涅槃妙心,实相无相,现在传给迦叶尊者。”这就是禅的渊源。

这个通过心灵的契合就完成传递的智慧,在印度传了二十八代,但从史料上看,好像并没有形成社会的主流宗派。到了第二十八代祖师,就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菩提达摩祖师——他已经是我们中国文化里面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了,因为他的师父跟他讲,以后你要去震旦国(古代印度人对中国的称呼)弘法,震旦国的人根性很好,所以他就航海到了中国。

达摩祖师来到中国,是在南北朝的时候。此时,佛教已经在中国传播了四五百年,有很多的佛经翻译到了中国,中国的祖师们也已经开展了对这些经论的研究、思想的阐发,以及修行的实践。菩提达摩祖师来到中国后,先到现在的广州,从广州又到了南京——那时候叫建康。禅宗的史料上记载,他在南京和梁武帝曾有一番对话,不投机,便离开那里,“一苇渡江”。在我们中国人的描述里面,达摩祖师的渡江之举充满美感,一根芦苇载负着他的身躯,渡过了碧波浩荡的长江水。后来,他到了现在河南嵩山少林寺这一带,在这里,他找到了自己在中国的传人,那就是二祖慧可大师。慧可大师是河南人,在安徽一带修行过,后来到了我们河北的邯郸,在邯郸住了四十年。这就是禅宗在中国的开始。

从二祖到唐代的六祖慧能,禅宗在中国社会并没有形成很大的影响。在慧能大师以后,情形大不一样。慧能大师也是河北人,他祖籍涿州,俗姓卢,“天下卢姓出涿州”,涿州是卢姓的发源地。慧能大师很特殊,没有文化,但是他通达了禅的智慧,用非常朴素的语言向大众弘扬禅法。

在他的教导里,最核心的思想是:禅的智慧就是佛法最重要的心髓,不论在家出家,不论男女老幼,不论肤色种族——当然他没有说到这个词,都可以通达这个智慧。他从广东到现在的湖北黄梅东山五祖寺,向五祖弘忍大师求法的时候,弘忍大师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我从岭南新州(在今广东省境内)来。”弘忍大师故意问道:“呦,你是一个獦獠(即蛮夷之地的人)啊,怎么能够成佛哩?”他说:“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佛性就是我们本具的智慧,这个智慧和我们是南方人、北方人,男性、女性,乃至肤色、相貌、社会阶层没有关系。

慧能大师特别强调在生活中、在当下,“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所以禅宗所说的“禅”不是打坐、盘腿不动的禅定,而是我们心性的智慧。这个心性的智慧,就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起心动念中,在我们的行住坐卧中;甚至当我们生起烦恼时,当我们在轮回里受苦时,它都没有离开我们。当然佛菩萨的生命有他们的奇妙境界,但是这个心性的智慧在众生很无奈、很痛苦、很烦恼的境界和佛菩萨神通妙用中平等存在。

佛之为佛,并非因为他是奇怪的一种人,而是他认识到了本有的智慧。我们跟他本来是一样的,但他认识到了,我们还没有认识到。他认识到了,所以他有自在、有智慧;我们尚没有认识到,只能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中。

禅,就是要在烦恼中直接体认我们本有的智慧,这是禅的核心的修行。在这个宗旨下,禅的修行是无相的,不重视形式,形式不是第一的:打坐可以,走路可以,干活也可以;躺着可以,站着不动也可以;在静中可以,在动中也可以。从六祖大师以后,禅宗智慧对中国主流文化的影响日渐深远。

后来,又有一位百丈禅师,从制度上解决了佛教中国化的一个大问题。大家知道,在印度,特别是在佛陀的时代,僧团没有自己独立的经济。因为出家人的生活简化到了极致,他们的需求就是那么几件衣服,每日的一顿饭或两顿饭,晚上有一张床铺,把衣服当作被子用就可以了,而衣服、饮食和卧具都是信徒们供养的,所以很长时间内,僧团没有自己独立的经济。

到了玄奘大师的时代,我们从他的记载里面看,印度佛教已经有了寺院,寺院好像也有了自己的寺产和独立的经济。但是,那个时候印度寺院的经济事务是由在家人管理的,出家人只管研究佛学,打坐修行,要不就是辩论、弘法。后来到了十二、十三世纪,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崛起,他们的军队横扫欧亚,也到达了印度,佛教因此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逐渐地在印度消亡。

当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国,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出家人的生活问题。因为在中国的环境下,托钵乞食不大容易实现,原因有几个:第一,自然环境不一样。印度属于热带气候,而中国的国土绝大多数面积属于温带,有一部分属于亚热带,再有一部分属于亚寒带,四季是比较分明的。假如托钵乞食,从村子走回到住处时,饭也许早就凉了、冷了。再有,这种四季分明的气候,使出家人的生活必需品变得复杂了。像出家人在印度只需要三衣,一个包袱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在泰国、缅甸、斯里兰卡也是如此,一个包袱一把伞,既可遮阳,也可挡雨,哪里都可以安身。但是在中国就不行,夏天的衣服冬天便要换掉,冬天的衣服夏天也穿不得。第二,文化环境不一样。中国社会自古是个农业社会,耕种是我们主要的经济活动方式。这种经济活动方式,促生了特有的伦理道德和思想观念:一个人一定要劳动,有付出才能得到食物。大家可能会说,印度不是也有农业吗?印度有农业,但同时也很重视商业。而中国古代不太重视商业,轻商重农。在这样一个文化环境里面,如果一个社会阶层都去托钵,人们是接受不了的。

所以,在禅宗四祖道信大师的时代,就已经出现了禅宗的修行人集中在一个寺院垦荒种地的现象,这就和其他的宗派,比如说律宗的寺院,有了不同。到了百丈禅师,他就把此前禅宗祖师们组织僧众垦荒种地、修行办道的制度,作了整理和归纳,建立了百丈清规。

百丈清规就是禅宗寺院的制度,包括了一年到头修行和生活的全部内容。它有一点像禅宗寺院的宪法,也像一部寺院的操作手册,所以百丈清规的出现标志着禅宗——佛教中国化的杰出代表——在制度上完成了它的建设。

在百丈清规里面,农禅耕作成为了禅宗修行人的必修课。往往禅宗的寺院都是在山林中,有条件垦荒种地,所以在禅宗丛林的传统制度上,就有一系列的内容和做法与耕种和农禅有关。比方说,禅宗寺院的大和尚(大和尚就是方丈、住持的另一种称呼),还有别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便是“坡头”。这个坡,是指禅宗寺院垦荒的田地,有可能是坡,也有可能是平地。禅宗的寺院把僧众每天下地劳动叫出坡。出坡有专门的制度,要打叫香,把大家集中到一起。出坡的时候,方丈领头,如同生产队长,要以身作则,所以方丈也叫“坡头”。禅宗的方丈还有一个名字——“堂头”,说的是在禅堂里面打坐,方丈要跟大家在一起。这两个词很形象地把过去禅宗大和尚的身份、角色刻画了出来。

那时候,当方丈很不容易,白天要做“坡头”,晚上要做“堂头”。做“堂头”,不光是和大众一起打坐,还要上堂说法。他要跟大家讨论这个:“如何是佛?你说!”

你们想一想,当中国的社会中,在很长的历史时段内,有一些出家人集中在一个地方,白天去地里种庄稼、干活,晚上回到寺院打坐、禅修,方丈和尚还要上堂说法,随时指点修行人,那么这个国家的文化软实力,一定是第一的。所以,农禅在汉传佛教的禅宗寺院里面,不仅令僧团得到了经济上的独立,而且令他们在修行上得到了一种拓展。什么拓展呢?修行不仅仅局限在诵经和静坐,因为禅的智慧不局限于形式,在生活的时时处处都有体现,同时生活的时时处处,包括下地耕作,也是我们认识心性智慧的绝好时机。

中国的祖师说:“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语默动静中都有禅。中国的祖师还说:“运水搬柴无非妙道。”运水搬柴里面也有妙道,并不是说只有把眼睛闭上打坐里面才有妙道。我们这次分了四个组,有一个就是坐禅组,我们回去以后可以跟他们PK一下,是他们的禅味多呢,还是我们的禅味多?既然修行不拘泥于形式,所以打坐也无妨,我们下地劳动,和大自然接触,同样也可以帮我们认识自心本具的智慧。

在禅宗的语录里面,记载了很多修行人下地劳动时开悟的故事。我举几个例子。有一次,一个和尚下地劳动,我想他干的应该是类似于掘地、翻土这样的活,当他把土翻起来以后,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土块——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他有一点淘气——他就拿起一个锤子,照着那个土块,使劲地一击,土块碎了,当下他就豁然大悟。

大家可能会问:这个悟是怎么发生的?我要是到地里找一块泥土这么击一下会不会也悟呢?多半不大可能。这个在禅里面就叫顿悟。顿悟是有前提的,这个修行人可能在这之前的很长时间里,他的内心一直都有一个疑团。这个疑团是什么呢?前面我讲我们自心本具智慧,但这是理论,是嘴上讲的,为什么我们体会不到呢?说我们跟佛是平等的,为什么我们心里还有烦恼啊?这些问题,不是你用理论、用逻辑思维可以解决的,必须是你直接地见到自心本具的智慧。

禅的修行,跟我们学习某种知识、积累某种知识不一样,它用的是减法,而我们的学习很多时候用的是加法。所以,虽然我们的知识越来越多,累积的信息也越来越多,但这并不等于我们的智慧也越来越多。有的时候,你认为你知道,这恰恰障碍了你真正的知道,有点像“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对这句话的诠释是这样的,“知”是智慧,智慧包含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知道的智慧。知道的智慧就是知识,在佛学里叫闻思的智慧,像你们在学校里学的就属于这个,“知之为知之”,这一部分智慧是加法,是累积的。第二部分是不知道的智慧。“不知为不知”指的就是不知道的智慧,即修慧。不知道是指超越了知。我们的心还有一条路,但它不在知识累积、信息累积的路径上,恰恰是要把知识累积、信息累积的思维活动停下来才能获得。因为知识和信息的累积,会给我们带来活跃的思维活动,就是佛教讲的分别。我们的思维越活跃,我们的那种直观的智慧就会被屏蔽,所以“不知为不知”是说把思维分别的那一部分停下来,另外有一条直观的路,就是我们认识世界的直观智慧。闻慧、思慧和修慧的累积,就是完整的智慧。

禅的智慧,就是着重要我们把思维分别停下来,把在信息、知识累积渠道之外的另一条路打开。要打开这条路,往往需要我们的思维分别走投无路、山穷水尽,在这个山穷水尽之处,才有柳暗花明。因此刚才讲到,他把泥巴一击碎,就豁然大悟,这个豁然大悟就是那柳暗花明,就是他的另外一条直观智慧的路被打开了。

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就是“知之为知之”很发达,但是“不知”的智慧极欠缺。从“知”到“不知”很难,因为有一些知识知道了以后,再要忘掉它,并不容易。就像听说某个人背后骂你,你想忘掉这件事,特别难。我们的心对我们所知道的信息和知识进行管理,让它有序,这是另外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恰恰超越了知识和信息,所以这个“不知”的直观智慧就是“禅”要帮我们开发的。

在百丈禅师的庙里面,也是一次下地劳动的时候,当吃饭的鼓声响起,一个出家人听到之后哈哈大笑,扔下工具就走了。有人问百丈禅师:“哎,刚才这个和尚,他为什么这样啊?”百丈禅师说:“好啊,他这个就是观音入理之门。”观音菩萨有一个法门,由耳根入道,这位出家人听到打鼓的声音以后,豁然大悟,所以叫观音入理之门。

通过以上两个公案我们就知道,这两个修行人虽在劳作之中,但内心还在观照自己修行的问题。禅的修行是向问题而生的,禅的修行也是在疑情中完成的。这个疑,是疑自己,而不是疑外面的人。它是一种特殊的观照,而不是一个否定性的、破坏性的怀疑。知识层面的信息我们了解得太多了,为什么我们的心还是不能安呢?就在这一点上去反观自己,来安这个心。所以,禅的智慧是在反观、在疑情的累积、在思路断绝处去发生,因此才有了祖师们在劳动中开悟的故事。

农禅的出现,使中国汉传佛教的禅宗找到了一条别开生面的发展之路。当经济上获得了独立,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大家知道小农经济是相对封闭的,只要你有一块地,即使不跟外界联系,也能生存,而出家人修行需要的就是这种不依赖、不瓜葛、不枝蔓的独立。

在中国文化的历史上,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读书人如果只是在书斋里读书,这个没有什么意思;种地的人如果只是单纯地在地里种地,也没有什么意思。如果一个读书人能读书,能作诗,还有地可种,这个才有意思;一个种地的人有地可种,同时还能读书,这个也才有意思。这个就是“向异类中行”。

我们看中国的山水画,虽云山雾罩,但它里面一定有一间茅棚,茅棚里有人或读书或弹琴,这样画就有了灵气,这就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一种性格。为什么让你们到这个地里来体验呢?我是希望你们能因此得到一些启发,未来的人生只是局限在自己擅长的地方是不行的,一定要向一些跟你不一样的境界、陌生的境界,甚至相反的境界去拓展,你才有可能把自己的潜力开发出来。

中国历史上的很多文化名人曾给予过我们这样的启发。你看陶渊明,假如说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庄稼人,我们今天可能都不知道他,就是因为他既能读书,还能写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通过他的诗篇,我们才知道他是一个特殊的种地人,他对他的生活和劳作有着自觉的反思和观照。这种观照就是禅。

我们现在也许做不到顿悟,但是在农禅基地,如果能把内心的妄想放下,专一地、单纯地在观照中做事,它就是一种特殊的禅修法门。

在这个特殊的禅修法门里面,你和大自然在交流、在对话。你们的对话不是抽象的,当你用特殊的方式去叩问大自然这个老师,它也在用它特殊的方式回应你的叩问。在春天,我们播下种子,我们在那里劳动,这就是我们向它发出的问题,然后你再看它会怎么回应你。

大家知道,不管是佛法的修行,还是在社会上的工作和学习,最重要的一个资源就是信心。现在,有一种特殊的精神疾病折磨着很多中国人,在世界范围内也有很多人忍受着同样的痛苦,那便是抑郁症。抑郁症可以有很多种描述的方法,我则把它称作“信心综合丧失症”。为什么有很多人,尤其是在城里居住的人,会患上这个“信心综合丧失症”呢?有可能在生活中,他经历了一种好像不管怎么付出都得不到正面回应的事情——他自认为得不到,于是,他和外界、和大自然、和他人、和社会的互动便有了阻隔,对自己便没了信心。没有信心就意味着没有了生机。但是,大自然是最有生机的。等一下我们去地里劳动时,就能体会到我们的任一劳动,大自然都会给出回应。这也是一种生命的交流。

还有很多人,当心情郁闷时就会寻找朋友聊天,甚至到网上向陌生人倾诉,其实大自然就是一个奇妙的网络,你在地里面按下键盘,按下那个特殊的键盘,它马上就会给你回应。所以,和大自然交流,和地里的万物——包括植物和昆虫等等,去交流,人的信心自然就会大增。

 

下面,我想讲讲农禅对现代人的启示。

农禅对现代人的启示,是非常丰富的。现代人生活中的很多问题,和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关,和我们的成长环境也有关。我调查一下,我们营员在城里长大的举手。(众多举手者)在城里长大的还不少。在城里面长大有个大问题,就是接触大自然的机会比较少。父母可能也会带你去逛逛公园,或者周末到野外住上一宿,但这样的接触也太有限了。我是在农村长大的,这种成长经历给了我非常丰富的营养,甚至可以滋养我一辈子,而且当岁数越来越大,回想起这段经历,好像认识世界的基本模型就是我们的那个村子。如果有人跟我经历相同,应该能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你把地球走遍,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情,但是不管多么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你都能在你长大的那个村里面找到对应的符号——这个人就类似于我们村里那个谁。

在农村长大,不仅仅对我们的体魄有很大的好处,如果从健康的角度来说,最大的好处应该是在我们的植物神经系统。

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是平原,没有山,但是有很多水,在湖北嘛,有河,有湖,有水塘,所以我们小时候在村里面完全是没有拘束的。但大人会给我们很多清规戒律,比如说像这个季节不能去游泳,怕发生意外,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安全的概念,也没有这种畏惧,总是会不断地去触犯它。大人也会找一些办法检查我们有没有游泳,比如要是游泳的话,头发就会湿,于是我们就剃光了头发再去游泳。但是,即使你把头发剃光,大人也有办法,他会用手在你的胳膊上一抠,如果有一道白印记,哈哈,你肯定游泳了。那时候,我们就是这样跟大人不断地去绕圈子,花样无穷。

在庄稼地里面,不同的季节,你会看到不同的景色,各种的植物和动物随时在发生不同的变化。我们那时候并没有读书,也不看书,并不懂什么博物学,但是很怪,很小的小孩儿就知道村子里面哪里长着什么,哪里没有长什么——哪里有个洞,洞里有什么;哪里长一棵树,树上有什么。而且,我们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可以吃,什么东西可以做什么用。奇怪了,他没有读书啊!他不是从书本上学到的,这是一种直观的经验,是他纯粹感性经验里面对环境的了解。

植物神经系统是什么呢?它是一种我们不能用意识控制的生理功能,比如说有的人睡不着觉,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睡眠,而且越要控制越睡不着;比如说胃,吃了饭,胃要蠕动,你让它不蠕动,你控制不了它。这个就叫植物神经。

在大自然里面的很放松的生活经验,往往会让我们的植物神经系统很健康。这就意味着我们拥有着比较强的抗压能力,比如高考,压力很大;竞争,压力很大;或者在生活的路上遇到一个挫折,别人对你有一个误会,有一个冤枉,压力很大……面对种种的压力,植物神经系统比较强的人,能够经受得住考验,但是植物神经系统很弱的人,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慢慢地身体也就不行了。所以,我发现在村子长大的这种经验对我有着很大的帮助。

另外一个好处是,自我修复的能力很强。我们那时候很淘气,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也会把自己搞伤。搞伤了又怕大人责骂,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比如,如果把身体搞破了,就要想办法赶紧止血,这个也是很训练人的。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乡的农业很发达。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初的农业跟现在不太一样,田地里就是一个很丰富的世界。比如小麦地,当小麦长起来的时候,一些药草也长起来了,我们小孩子会到麦地里挖一些药草,其中有一种叫做半夏。我不知道河北的麦地里有没有,在我的家乡是这样的。半夏是一种麻醉药,麻醉剂就是从那里提炼的。放假以后,我们就会结伴去挖半夏,然后把它卖了去交学费。有时也会偷偷地尝上一尝,只咬一下,嘴就会发麻。

小麦地里还会有野鸡,以及很多的昆虫,有些虫子能在地里打洞。还有一些鸟,这些鸟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只能短暂地飞,飞一段,就要落下来;有的是可以长时间在空中飞翔的;有的是靠近地面飞的;还有一种鸟是可以直飞的,可能你们都没有见过,它从地面直接起飞,就像直升飞机一样。这很奇怪,因为一般的飞行需要助跑,但这种鸟不是,而且它会在空中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飞。当然,它的叫声也不一样。

那样的一个田地啊,就是一个全生态的立体的生物链。在这个生物链里面,空中的、地里的、土壤下的都是相关联的。鸟会吃庄稼里的虫,地里面长的像半夏这样的药材,因为它有着不同的气味,对一些虫害也有克制作用。我曾经去到云南西双版纳和缅甸交界的古茶树园参观过,那里的茶树大都有着几百年树龄,而且普洱茶的茶树是不用农药的。为什么不用农药?因为树林里物种很丰富,生物链也很坚固,里面也有各种药材、各种虫子、各种爬行类动物、各种鸟类,还有野猪。当地人介绍说,只要有这几种草在树下长着,这棵茶树就不会生虫。

所以,我们的有机农业里始终贯彻一个理念,就是不去杀虫。如果杀虫,等于“人”进入到了生物链里,你会打破它们的平衡。我们的做法是:让大自然自己去形成一种平衡的系统。 

我相信佛法的智慧是普遍的,它不仅在人类的生活里存在,而且在大自然、在动植物的关系中也存在着。这种缘起法的规律,在农禅里面,我们也能最直接地体验到它。

缘起法是什么呢?缘起法就是“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这里讲的此和彼,显然是个公式,有点像A和B,有A就有B,一个东西出现,就会有很多相应的东西和它一起出现,我们要让很多东西消失,一定要让跟它关联的那些东西消失。

刚才我讲到了动物和植物之间的“此”和“彼”,比如说鸟会吃虫,但现在的问题是鸟越来越少了。在柏林寺时,你们有没有发现柏树上的鸟很多?其实寺里没有太多的树,但是鸟那么多,这说明外面的树太少了。树少鸟就少,鸟少的后果就是虫多了,我们的庄稼地里更容易长虫了。此时,人类就会出现,农药也会出现,杀生的问题也会出现。杀生的后果就是,我们吃的农作物里面也有了农药残留,直接影响到了我们的健康。我们用药杀害那些害虫,相当于同时在用药伤害我们自己的生命力,它是一环套一环的。

我们农禅基地的自然条件还是很不错的。除了有田地,还有一个很大的水面,水里有鱼,因此也能养很多鸟类——有一些鸟类能吃鱼,也能吃地里的虫子。如果我们把这一带的环境保护好,这个地还是非常好种的。但它其实是一块盐碱地,并不肥沃。崇群法师跟我讲,我们的盐碱地每年的收成却很好,小麦亩产七百斤,往往比周边老百姓的地的产量还要高。这是什么道理呢?就是我刚才讲的缘起法——“此有故彼有”。这里面的“此”和“彼”的关联是什么呢?我也在想,除了我们在种植上贯彻了生态农业的方法,还有一点是这块地由柏林寺的僧众在租赁它,在种植它,我们的收获也是供僧众以及有缘的人们来享用。毫无疑问,这样一个群体在社会人群中,福德是比较好的,所以说大自然给这些人的回应也会比较好。

我打个比喻,假设你们毕业后到一家公司去上班,当你所在部门的经理交代给你一个工作时,你会很认真地做;当你所在公司的董事长让你去做这件事时,你会更加认真地去做。对不对?不同的人向你提出一样的要求,你的回应并不一样。大自然也是一样,不同的人向它提出要求,可能它的回应也会有所不同。有可能大自然把跟这个地有缘的这些僧众和居士当成了董事长,更加认真地对待我们提出的要求,更加使劲儿地把它全部的拥有奉献给我们,所以我们的亩产就高。

这个因果关系在佛经里曾经讲过。佛经里讲到,为什么我们要持五戒呢?比如说不妄语、不偷盗这两条戒,如果我们经常犯妄语戒,我们就有可能遇到这种情况——到市场上去买菜,都会挑个儿大的、模样好的,但是等吃到嘴里的时候,你才发现它只是模样好,只是个儿大,味道并不怎么样。你会感觉,你被它欺骗了。现在,大自然好像整体上在欺骗我们,但是这不怨它,这是由于人类在行为上、在伦理上共同地呈现了一种妄语的业。

在社会生活领域也是一样的。我们经常会发现某个人,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也不是他所表现的那个样子,他的形象好像让人很可信,深入了解之后你会发现,你被他骗了。这几年的反腐,也把很多这样的故事呈现在了我们面前。事情也是一样,终于有一天盖子揭开,你才知道这件事竟是个骗局。尤其是在金融领域,这样的事情更是屡见不鲜。这种就属于妄语的果报。

再有,偷盗的果报。大家思维一下,比如说你有一亩地,我也有一亩地,你下地劳动,我也下地劳动,可能我劳动的时间比你还长,我付出的努力比你还大,为什么你的田地亩产七百斤,而我只有五百斤呢?天道不公啊!其实天道是公平的,它没有不公,可能看起来你的麦穗、我的麦穗都是一样的,但是我的麦粒的浆就不如你的饱满,所以你是七百斤而我只有五百斤。我那两百斤被谁偷走了?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这个在佛经里也是有讲过的。

但是,偷盗和妄语给我们带来的业报,如果单单是我说的这个也就罢了。在佛经里有个术语叫“花报”——当我们造下偷盗的业、妄语的业,先是要经受一个直接的恶报、恶果,经过一个轮转之后,当我们有机会做人,可能还会碰到庄稼歉收,或者本来长势很好,突然一场冰雹被打得稀巴烂,就好像来了一个人把庄稼偷走了一样,这就是偷盗和妄语的业所形成的花报。这些残余的业报,给我们的生命带来了负能量。

坚持生态农业下的农禅,不仅仅可以保护我们的环境,保护我们的食品安全,在这里我们还能得到很多关于宇宙人生智慧的启发。但这个智慧的启发说起来并不复杂,就是一种因果关系,一种缘起的规律。

前天晚上,在柏林寺普茶时,有个营员问我:我们这里写的一个标语叫“心中有妄想,地上生杂草,此有故彼有,一样不思议”,什么意思啊?那是我到这里体验后的一点感悟。我在想,庄稼地里要是不长这些杂草多好啊,那会免掉我们很多麻烦。西方人呢,他们以人类的欲望为中心,直线思维:不是不喜欢杂草吗?我们就发明一种药,专门杀这些杂草,不杀庄稼,这药叫做除草剂。他们不知道,土地是一个有机的世界,里面有很多别的微生物啊、菌啊、虫啊,使用了除草剂之后,土地的生命力就会慢慢地受到伤害。杂草就像癌细胞,喷洒除草剂就如同给这块田地做化疗。除草剂在庄稼中的残留,对我们的损害也蛮大的,但是有一个损害当时就发生了,那就是它对这个土地的有机性的伤害,对这个土地的活性的伤害,对这个土地的活力和生机的伤害,所以我们这里不用除草剂,会直接去拔草。

其实,长杂草是一种普遍现象,它和我们人类的思想状态是对应的。大家可以反思一下,人类的思想有一个特别的状态,总是不纯粹,不能够专一地做一件事,总有夹杂。比如说在人际交往中,有时候你是为公,但是夹杂了一点私;你说的是一个目的,但是背后又掩藏了几个目的。我觉得,如果大家都能修行到思想纯粹、专一,然后我们一起去种一块地,这个地就有可能不长杂草,或者很少长。所以,外在环境的这种现象和我们人类的精神世界、内在境界是对应的。

现在,我们的环境受到了污染,这令我们倍感苦恼。这样的果报,来源于人类的一个共业,那就是在男女关系上太过随便。因为环境污染的实质就是一个事物没有在它应有的轨道上,越了轨。在中国的文化里,天地就是阴和阳、男和女,男女的关系有它的规律,有它的道,如果不遵循这种道,不在自己应有的位置,那么世界上的其他东西也会随之而越轨。

什么是雾霾?其实,雾霾可以理解为:有一些东西没有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并不是说世界上的PM2.5比以前多了,而是它没有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这就是造成雾霾的原因。它本应该伏于大地,却跑到了天上,阴跑到了阳里面,这就是雾霾啊!

水污染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什么叫水污染呢?那就是有一些东西没有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什么东西啊?就是水里的那些化学废水啊、重金属啊、工业废料啊,它们本不应该在水里,却跑到了水里。

现在,我们还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土壤污染。土壤的污染物里,主要就是重金属。重金属来自于哪里呢?来自于化肥、农药,以及浮尘中的重金属,落在了土壤里。这个污染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有一些东西没有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越了轨,到了它不应该到的地方。

这三大污染——空气、水、土壤,就是我们生态环境建设的主要任务。从这个意义上讲,在中国,严格意义上的有机农业,不能说没有,应该说很难有、很少有。因为有机农业的定义须是空气、土壤、水都要达标,没有污染。我们这块地,在耕种以前曾做过化验,是达标的,我们灌溉的水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但这一带的空气是不是达标,可能要打一个问号。

以上是我用佛法的缘起法来看待世界面临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一方面要用治理污染的措施去净化,从根本上则要从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入手,所以当我们人类的行为里面,没有偷盗,没有妄语,没有男女关系的混乱,没有杀生,把这一些都做到了,我相信我们的世界就会变成净土。

现代社会经济形式丰富,金融领域有网络的虚拟经济、股票市场等,这些经济活动改变了很多人的心态,所以农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即人文教育。因为在农业活动里面,我们比较容易体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而且在农业领域里不大容易有暴发户思维,没有哪一个农民会做一夜暴富的美梦。每亩小麦最高的产量是一千多斤,能卖多少钱呢?可能只有一千多块钱吧。但是,在网络和金融领域,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我有可能一夜之间暴富,我有可能一夜之间天下皆知,这种投机暴发的心理与我们现在的很多经济活动方式有关。

对于主流社会所追求的事物,我们要用佛法批判地看待和深入地反思,但不是说要去反对社会、否定社会,而是要我们面对网络的、金融经济的泡沫时,保持理智和清醒。看清楚了这些,我们就不容易被它迷惑,即使有一天你们哪一位踩着了暴富的地雷,也不会被它炸到天上去,还能保持重心,不失去平衡。为什么呢?因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就是农禅活动带给我们的启发。

等一下我们去地里体验的时候,大家一定要把握当下,把你全部的注意力都带回到当下正做的这件事上,不去想别的,只是直接地感受你眼前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的奇迹。有的宗教,虽然他们的看法跟佛教不一样,但是他们也认为这是一种奇迹。为了表达对这种奇迹的赞叹,他们认为这是某一个被称为上帝的神给的。但是佛教不一样,佛教认为整个的宇宙都在缘起法则里面。即使是在大自然里面发生的,在土地上发生的,在农业活动里发生的这些奇迹,也是整个法界的缘起法则的显现。所以,当我们在地里,或摘菜或拔草时,我们要去体会缘起法则,体会奇迹。如果能够认识并懂得运用缘起法则,我们也就能够在我们的生命里获得一份自在。

因此,我自己提出来,我们这个基地是三个农业并存。哪三个农业呢?第一个是生态农业。生态农业是指人和大自然的和谐,以及我们在耕种里面不要杀生,不要污染,不要产生恶业。第二个是人文农业。我们的农业活动里,有着丰富的人文内涵。我们读的很多诗都跟农业活动有关,比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个就是人文内涵。还有很多诗人,因为参与了农业活动而留下了很多有关大自然和农田劳作的诗篇。我们还读过法国作家法布尔写作的《昆虫记》,他笔下的昆虫世界,那么丰富,那么精彩。这些都是农业里面的人文内涵。

第三个是教育农业。大家各有社会分工,各有不同的职业和工作环境,但是每个人都离不开大地,因此每一个人都有必要到地里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毛主席的话。我们可以到地里来,接受农业活动的体验,来看看我们吃的饭是怎么长出来的,我们吃的馒头是怎么长出来的,我们吃的菜是怎么长出来的,在这个体验中会把我们内心的很多烦恼消除掉,所以这种阶段性的体验我觉得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工业革命以来,整个人类的城市化进程愈发明显。在西方,表现为机器、工厂、人力资源、财富资源的集中和规模化大生产;在东方,则表现为了城镇化。所以不单单是东方,西方也一样,在我们的观念里面,一说到农业似乎就代表了一种愚昧的、落后的生产观念。于是,大家拼命地往大城市里挤,到现在为止,这个过程已经延续了五六百年。过度的城市化带来了一系列后果,看得见的有交通拥堵,还有看不见的——心理学家发现,人群特别密集以后,各自的负面情绪特别容易互相反馈。现在,因为有了网络平台,使得人们心理上的负能量变成了零距离。负面的情绪在网络上互相激荡,人们互相吐槽,生活里面的精神垃圾被倾吐出来,经过网络传播又互相放大。

城市里面人口密集,且空间距离狭小,导致人们特别容易烦躁。其实人也是一种动物,你想想,动物不就是这样吗?而且,我们现在使用的手机、网络等各种无线电磁波,对人的思维也是有干扰的,就像很多蜜蜂聚集在一个箱子里面,你用电磁波干扰它,它也会很难受。所以,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如此述说:“那些栖身如蜂巢般密集的格子楼中的家家户户,在坚硬的空间里重复着他们千篇一律的忧悲喜恼。”这个就是城市化的景象。

但我认为,城市化的步伐已经走到了尽头,下一步一定要回归,回归土地,回归农村,回归农业。我们国家的一些政策已经开始了这样的引导,比如美丽乡村建设,号召人们不要一味地涌向城市,把农村的基础设施水平提高,把我们的耕作水平提高,在农村也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有一次,我在网络上看到一则新闻,广东的一个小伙子毕业以后找了一块地,去做有机农业。但有机农业产品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它不经放,所以怎样储藏和运输是个难题。报道上说这个小伙子自己有一套技术,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的事业因此获得成功,也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所以,各位营员,你们的思路要打开,你可以走别人走出来的路,但最好用一种别人没有走的方式去走。如果别人怎么走你就怎么走,而你又希望你跟别人不一样,这就是因果不相配。不走别人走过的路,而是自己走一条路,让别人在我的这条路上走,让别人效仿我,这就是创业和创新。

做到这一点,不是让你天天去做梦,天天去胡思乱想,而是要你懂得观察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众生的麻烦和老百姓的需求。你要有能力发现大家的潜在需求,并且找到满足他们需求、解决他们麻烦的方法,要找到在社会里面、在实际操作层面可行的方案,那就是你的创业,就是你的创新,你就能走出一条路,而且会有很多人在你后面跟着你走。比如很多人很有钱,但是他的健康不好,健康跟食物有关,这就是一个潜在的需求,所以未来农禅也许是一条可以选择的路。

我还有一个想法,一直没有实现。现在,有很多人患有抑郁症,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哪个种地的人有抑郁症,站在地头那儿,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患有抑郁症的往往是在办公室的这样一些人。所以说,农禅基地如果能够跟抑郁症的疗愈机构合作,它就可以成为一个心理疾患的疗愈基地,让某一种不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到这儿来种几天地,也许他的症状就能减轻或者治愈。他不必跟人说话,天天跟地里的菜啊、庄稼啊说话——这个说话不一定是用嘴巴,这是一种能量交换,这种无声的交流能够让他马上恢复内在的信心。

在农业活动里面,有对生命的直接体验。究竟生命是什么,大家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很喜欢胡思乱想。生命究竟是什么?生命是一种生机,是一种生气。这种生气不是愤怒地生气,而是一种信心。在大自然、在庄稼里面,我们能够很直接地、很感性地体验到这种信心。大自然是有信誉的,你种下种子,它捧给你果实。可是,在生活里有几个人这样对你啊?有时候你捧给他真心,他回报给你的是你意想不到的东西,但是在地里面我们总能得到比较如实的回应。

为什么我说农业活动会有疗愈的作用呢?因为这种如实的回应,就是一种信,它会让我们有信心,它也会让我们信这个世界。在股票市场,却不一定如此,你花了很多钱买股票,它回应给你的也许不是直线上升,而是直线下降。所以,不同的活动传递给我们的生命信息也是不同的。

这就是在现代社会,农禅能给我们带来的启发。为了混时间,我讲得比较啰嗦,因为这里的太阳总是落得很慢。(众笑,鼓掌)

 

现在,我们可以互动一下。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可以向我提问,也可以问一下崇群法师、崇悲法师以及其他的法师,还有在这里干过活的刘俊。

营员1:感恩大和尚!感谢各位营员!我有个问题想问大和尚,您刚才开示说有好多得抑郁症的都是坐办公室的,我跟您的想法差不多,也想给自己弄块地,哪怕只是几亩,但是我跟我办公室的这些人一说,他们就说“你脑子是不是有病”,而且假如让他们来种地,他们更不可能来。想问问大和尚,怎么跟他们解释,能够让他们回归大自然,而不是总坐在办公室里面?谢谢!

明海大和尚:我并没有否定办公室,而是说阶段性的农业体验是每个人都需要的。未来如果你找到了一块地,可以在这块地上建立一个培训机构,接受来自于学校的学生、办公室的干部、工商界的人士等组团到这儿来体验。如果你要做培训的话,你的种植一定要丰富,不能单单是几个季节的庄稼,最好还要有一些园艺,有一些花卉,有一些果树,让一年四季的土地都能生机勃勃。这样的农业体验,可以解决我们很多人的身心麻烦,对社会一定是有好处的。

做任何事,如果是绝大数人都能理解的事,那一定是一件平庸的事,所以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在意他人的看法。

营员2:明海法师好!各位营员好!我想问的一个问题是,如何能把我们的农业、教育,还有因果联系在一起?因为这个有点抽象。我从事过教师行业,我发现有些孩子,尤其是家庭比较富裕的孩子普遍不太听话,对于自己未来的发展也没有明确的方向。今天,摘西红柿的时候,得到了这个启示,就是我看这个西红柿有的是又好看又好吃,有的属于光好看可能不好吃,有的属于……

明海大和尚:不好看好吃。

营员2:对,是这样。

明海大和尚:还有的不好看也不好吃,四句。

营员2:对,感觉这个特别像是青少年的成长历程。这些孩子就好像一个个果实一样,他们现在可能更多的是接受父母给他们的滋养,如果把这些孩子引领到农场上来,让他们去培育植物,他们也许会对自己的发展有一个更好的认识,而不是单纯地接受父母的恩赐。

明海大和尚:Good idea!你是在学校吗?

营员2:对,我之后可能要读教育学。

明海大和尚:要去读书?不到第一线去教小孩子了?

营员2:对。

明海大和尚:虽然你要去读书,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信息。去年,我去香港参观了一所学校,那是一所佛教概念的小学。香港地域狭小,那所小学就在一座楼里面,但是办得很好。学校里就有一个种菜的活动,因为没有地,他们就带领孩子在楼顶用种花一样的方法来种菜。小孩们自己浇水,自己种,收获以后中午就在学校吃,吃不完的,孩子们就会带回家给父母吃。在这个过程里面,孩子们受到了教育,而且他还把这种正能量带回到家里,影响了他们的父母。

在大陆,我们有很多地,也许不必在楼顶上种植。以后,如果你有学校,就可以选择一块田地,或者也在室内,就像香港的这所学校一样,让小孩子们去种菜,但种菜的目的不在种菜,而是让孩子们体验生命的生机、生气和那种信。每个学校都可以这样做,特别是小学,可以开设这样的课程。既然你要去读书,也可以把这种做法变成一个题目、一个规律性的东西进行研究,使我们的教育领域能够多多地运用这些手段达到教育的目的。

营员2:谢谢。(鼓掌)

明海大和尚:其实我干过很多农活,你们别看我现在好像四体不勤,我小时候在乡下种过小米,割过小麦,摘过棉花。种棉花很伤脑筋、很复杂,因为棉株长出来之后需要打叶,对它的叶子进行裁剪;棉的果实我们叫桃子,桃子绽开,有了花以后,要摘花;摘上几遍,最后才把棉株全部砍掉,再统一地把桃子摘下来。这些农业活动,对小孩子的身心健康很有利。

营员3:大和尚慈悲!各位师父、各位师兄吉祥!我想问一个关于佛教不同教派之间关系的问题。因为我也接触到一些其他的教派,像净土宗,也去过藏地,我就发现一个现象——我们禅宗的师父们,他会强调禅宗的这种自在喜乐,禅与生活的关系,禅宗跟传统文化的关系等,但是净土宗的师父和师兄们,以及藏地的一些师父,则比较强调观生活的苦,观众生的苦,然后也要在自己的人生当中体验这个苦。作为年轻的一代,有的时候对于这种出离的苦体验得并不够,所以在修学佛法方面,希望师父给一个开示。

明海大和尚:你的注意力还是很敏锐的。释迦牟尼佛讲了很多法门,后来也形成了很多宗派,这些法门有一点像医生开的药,不同的药有不同的对治,不同的药也有不同的药性。

你说的净土宗喜欢讲苦、喜欢讲出离,这个就像性寒的药。学中医的就知道,这种药喝到嘴里一般会很苦,有时候还会有拉肚子等反应。你说的禅宗的这种教导风格,有点像性温的药,喝下去肠胃很舒服,有扶正之效。把正气扶起来,当然病就没有了。个人在修学时,怎么样选择呢?有一句俗话叫“萝卜白菜,各取所爱”,你愿意喝性寒的药,你说我就要苦,我就喜欢这个苦,那你就去喝性寒的药;那么你要喝这个性温的药,当然也是可以的,但是你要知道在性温的药里也有寒,在性寒的药里也有温。

这次只让你们在这里体验了两天,如果让你在这里住十年,就像刘俊和小卢一样,每天都到地里去干活,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还是很不容易的!很单纯地做这件事的时候,你会发现心里的很多烦恼开始蠢蠢欲动,很多妄想杂念都出来了。你可能在想,哎呀,你看我的某个同学在城里月薪多少,某个同学在股市上大发横财,某个同学又怎么怎么……这就是温药里面也有寒。也许有的人说法不善巧,他一味地寒,寒彻骨,但其实寒不是目的,最后还要有温,要有建设性,所以寒药里面也有温。

关于出离,有时候被误解为厌烦,那就错了。厌烦不是出离,出离是超越。既然是超越,它应该是自在的。在哲学上讲,出离就是批判,刚才我讲的都是一种批判思维。你看,我把整个人类打包了一起来批判它,说这个污染跟我们的道德有关系,说这个庄稼长的好看不好吃,跟我们说假话有关系等。这些说法都是把整个社会打包了在审视它,因此我在心理上就必须要跟它有个距离,保持一种清醒。不是说人们都信的就是正确的,世界上七十亿人都走的路就是正确的吗?不一定。你要用佛法去思维它,去反思它,你要有你自己的洞察,有你自己的坚持。

我刚才讲的这种出离,在今天的时代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因为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个时代的思想影响下,特别是现代社会,媒体很发达,网络思潮、时尚的做法、各种风气层出不穷,我们常常被这种种的潮流所席卷。不光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是一些社会的精英也在不由自主地被潮流裹挟着,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会成为潮流的制造者——弄潮儿,但这个潮流可能会把别人淹死,也会使自己淹没其中。

在网络时代,我们的思想很容易同质化,我们的情绪也很容易被误导、被暗示。你有没有想过,其实网络提供的信息本身就蕴含着一种看问题的方式、一种思维的模式?那个信息是经过加工的,是有侧重和角度的,它不是纯然的事实陈述,里面包含了各种价值判断,所以你在接受这些信息的时候,已经接收了很多暗示。此时,若能保持清醒,保持观照,就是出离。

但这个出离心很容易被人误解,或者说得很极端。这种被误解的出离心可能迎合了我们内心的一些烦恼,迎合了我们对社会、对家庭、对工作、对身边人的那种不满。我们的不满又被这种出离心强化,会变得很厌烦。这个是错误的,这个不是正确的路,学佛的路不应该是这样。你完全可以在生活里保持你的独立,保持一种反思,但是要有智慧,你要让身边的人接受你,同时还能保持自己的个性化。所谓的个性化不是为了突显自己,而是因为你知道这样好,这样对自己好因此便这样,而别人愿意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既跟周围的环境保持融洽,同时还能保持自己的个性和独立,这可能就是你们要训练的。

今天下午,我们就讲到这里。等一下我们要去下地劳动,刚才我讲了要有正念,不要有太多的想法,要去培养直观的能力。你摘一棵菜,要知道它的形状、它的气味、它叫什么等,专注当下,这也是一种禅修。现在,我们一起做回向,请跟我念: 

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

我等与众生,皆共成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