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 : 在西方与东方之间——心理治疗向禅能学到什么? 德国心理治疗师 Jan Glasenapp 博士

 

今天对我来说是十分特殊的一天。我之前来柏林寺参访过几次。有一次我来寺院的时候是冬天,有阳光、白雪,还有雾霾。我也在寺院感受过春秋季节的风。但是这是第一次我在寺院遇到雨天,我很感恩这一次的际遇。今天的讲座于我很是特别,希望我所说的这些,对你们和对这个世界而言都会有所帮助。

 

先做一个自我介绍:我来自德国,是一名心理咨询师,这你们已经知道了。去年一月我有幸参加了柏林禅寺的禅七,并在九月份归来时皈依了佛门,法号耀勇。去年我还参加了“中德班”并担任培训师。在中德班里,中德两国的心理治疗专家为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精神科专业人员和心理咨询师进行集训辅导。

 

我热切地希望能够帮助众生,而佛陀已经开示了“如何做”。我们同住一个世界,并无东西方之分,但是有着不同历史渊源的任何一种文明,都需要探索出适合自己的方式来进行学习。我认为,我们所谓西方人可以从你们东方人这里学到很多,学习你们的虔信、佛法以及禅。我很荣幸今天能够有机会与你们交流,以便让你们对这“如何做”有个印象。

 

首先,我想向大家简单介绍一下心理治疗,以及我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内容。之后我将描述过去三十年里正念疗法是如何介入到心理治疗领域并变得日益重要。最后我会讲述禅的三波冲击(正念、慈悲和智慧)是如何助益我和我的病人的。

 

 

 

 

让我们从介绍心理治疗开始吧。

 

每当我结束一整天的工作下班回家,会坐在长椅上,望着窗外放空自己。有时我会看见一只苍蝇,一遍又一遍撞击窗上的玻璃,这时一个念头就会在我脑中生起:弱智苍蝇啊,你怎么就看不到眼前的窗子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另一个念头马上又冒出来:那个让你(指他自己)一遍又一遍不断执著地冲上去撞得头晕脑胀的窗子到底又是什么呢?我最后会帮这只苍蝇结束它的痛苦,你们不妨自己去想我是如何做的……

 

你们一直在撞的玻璃是什么呢?你们生活中遇到的屏障又是什么呢?很多时候这些问题是很难被意识到的。佛法四圣谛的第一圣谛就告诉我们人生的本质是苦:人们都在受苦,生活中充满了痛苦。而(玻璃窗这样的)屏障也能成为产生痛苦的一个起因。

 

屏障的种类有很多种。有些屏障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曾经存在于德国首都的柏林墙,它把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国家乃至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们分隔开来。由此这面墙就成了将每个人的生活深深割裂开的致命障碍物。即便在柏林墙倒塌之后,这样的屏障依然在很多方面遗留下痛苦的印记。有一些边界,如果不被提及,大多数人都不会意识到(比如马路涯子),大多数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越这样的边界;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比如坐轮椅者),这就是把他们与社会生活隔开的一道阻碍。有些屏障是基于生理原因的(比如性别),但也非单纯如此,这些阻碍的产生也有其社会原因,植根于我们的文化与传统中。例如在德国,即便是与男性做相同的工作,女性往往会比男性收入要低。

 

这些只是各种屏障中的一种,在心理治疗中我喜欢用一枚硬币来描述事物的不同侧面,比如说,屏障的两面性。你总是只能看到硬币的一面,而无法同时看到它的另一面,要想看到另一面,我们就必须把硬币翻转过来。屏障亦如此,有些明显的屏障我们很容易看得见,有些则不能。所以让我们把硬币翻过来,去看看那些隐形的屏障吧。

 

追求快乐是人类的天性,我们都渴望幸福快乐。也许当我们在外部世界追求快乐时,我们都可以感知到那些瞬间,比如挣到很多钱,开上跑车时我们会感到快乐,得到最新版智能手机,或者是确定恋爱关系,这些大概还只是追求快乐的人们最爱的其中几种吧,我确信外部世界里还有更多事物与快乐相关联,看看那些广告就会明白。但我们也都知道,外面的世界在风云变幻之中,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很容易就可以失去,而且,最终必将会消失。

 

所以请把硬币再翻转过来看看它的另一面,看看我们在内部世界中又发现了哪些阻碍呢?与保持快乐相对应的,是避开不快乐;当我们认真审视内心世界时,会发现痛苦,而不是快乐。我们都了解那些痛入骨髓的黑暗时分,在这样一些时刻,我们巴不得现实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我们与不快乐进行斗争,试图避开它,越是如此,我们会越发丧失掉应对这不快乐的能力。越是努力避开痛苦,到末了我们越是要受苦。逃避痛苦的一个结果,就是我们进行自我保护,将自己转入一种防御模式。

 

但任何一种防御措施,同时也会对我们施加限制。在防御模式中,我们更加不灵活、不开放,而与世界、与他人、与我们自己变得更加疏离。另有一种形象的说明方式,我常用来给我的病人们解释这种防御机制,它就是:保护伞。

 

这个说明从我们的“自我”开始。自我是我们心造的产物,是意识的一部分。当自我受到了无论何种威胁,或者它自认为受到威胁,就会开启保护伞来自我防御,如同在下雨天,我们撑开雨伞遮蔽自己一样。这是一种我们可能观察到的心理过程,比如,你和同事出席一场专业会议,在公开场合如果有人不恰当地评价了你的工作,你会对整个情境生起疏离,感觉也更黯淡,尤其当你的老师或老板也在场时。这种心理保护是灵活的,当不再需要时,我们很容易收起保护伞,就像你回了家,或是见到其他朋友。

 

那么当威胁越多时,我们就会更多地活在自我保护模式之下,更加习惯于这保护伞,于是我们会失去关闭它的能力,保护伞的关节处也会锈住了。伞变得越来越僵硬,最终成为一层无法穿透的东西——把自己与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

 

不幸的是,处身在保护伞下的我们,无法如实看待世界,我们只看到威胁。这个过程的症结在于,我们的行动和思考就会处于保护层的外表面,会以某种方式阻止我们的自我去满足它的需求。例如,我们的自我有亲密关系的需求,但外在表现出来的可能是疏远的行为,我们或许因太紧张而无法和他人交谈,或是因对他人生气而粗鲁无礼。我相信表现得坏未必是坏人,他们只是学会了用一种没有益处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所以这种保护机制可能就是心理治疗的一个缘由。

 

这(躺椅)看起来如何?这照片上你可以看到弗洛伊德长椅。弗洛伊德在一百多年前创立了精神分析学说。那时被治疗的病人会躺在长椅上一直说啊说的,而一旁的弗洛伊德有时都会打起盹来。我可不希望你们在这个讲座上也打盹啊。在德国,由于种种原因,现在很少有同仁还向病人提供这种精神分析疗法了。我自己是用认知行为疗法(CBT),这种疗法基于一种学习理论,即所有的行为,不管我们愿意与否,都是通过学习得来的,而学到的东西可能会被遗忘,当然也可以重新再学习。

 

这张图片上你们可以看到我的治疗室。所有病人免费,治疗费用由社会或私人保险支付,疗程长度从一年到两年不等,十次到八十次,每次五十分钟。我的所有患者都深受折磨:有的人抑郁得想要自杀;有的人因为焦虑紧张而避开公共场合、开车或与他人交谈;有些人有瘾症,或者饮食紊乱;有的人有创伤性的生活经历,例如孩子夭折或者遭到性侵,或者重病的折磨;有的人用刀割伤自己以减轻情感压力;有的人会大发脾气而揍自己的孩子;有的人在亲密关系中有严重障碍等。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喜欢自己。

 

你们可以看到,痛苦的原因有很多,现在的目标就是要减轻痛苦:润滑(保护伞的)关节,增加心理灵活度,强化健康的行为模式,培养出稳健的自我。

 

进行心理治疗就像一场旅行,在不同岛屿之间航行。这些岛屿都是互相关联的,而病人通常会在某一个岛屿上呈现出问题,有些是“亲密关系”上的问题;有些人因特别的“行为”而发生障碍,或者因为“身体”上、“情感”上的某些原因而受苦。对这些“岛屿”,都有对应的心理治疗方法。所以我们通常从患者呈现出问题的那座“岛屿”入手,但有时候我们无法从这座“岛”上看出问题所在,此时灵活性就很重要,得去寻找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对于疼痛,你可以在“身体”这个岛上用药物来医治,吃止疼片之类的。但这样并不足够,你可以改换“岛屿”来观察,例如,这疼痛与下面这些有何关联:不健康的行为方式、或亲密关系中的矛盾冲突、不现实的期望值带来的压力,或者像悲伤这样的痛苦情感。


这样的心理治疗之旅并不像是给患者开个处方,“只要你这么做,你就会彻底痊愈!”——根本没有这样简单容易的解决方法。

 

心理治疗更像是一个探索发现之旅,在其中我和我的患者一起寻找一条中道,我们努力去平衡对立面。心理治疗中第一组要平衡的对立面就是“接受”和“改变”。有时候我们过分注重接受,那就什么改变都不会发生;有时我们过分注重改变而不去接受,可能也是无效。患者遇到的许多问题就是无法改变,所以在心理治疗中平衡接受和改变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我们保持这样的平衡,目的何在?另一对需要平衡的重要的对立面就是安全和自由。通常病人会倾向于两者兼得,比如想要置身于一个既安全又自由的环境中,但安全和自由条件不同,你不能将两者混为一体。对有些病人来说安全更重要,对另一些人来说自由和释放自我更重要。那么我在心理疗法中如何做出平衡?

 

第三对我着力的对立面就是人情关系和组织纪律性。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我通常会研究如何与病人保持密切的关系,但生活中的组织纪律性也是同样重要的一件事。咱们夏令营也与之相似:这些天里我们一方面努力保持良好、平衡的关系,但另一方面我们同样需要组织纪律性,例如人人遵守的时间表和规则章程等。这两者对增进安全感与自由都是很重要的。

 

在心理治疗中,我可以更多地专注于作为治疗者的自己本身,或者也可以更多地关注我的病人,这两个视角都很重要。在生活中,平衡好“你和我”也是很重要的。我认识的一些朋友,对他人非常关心,却不善于关心自己。

 

最后需要平衡的,是心理治疗中我们如何在专注于认知或专注于情感上寻求平衡?我个人非常喜欢处理情感方面的问题,那我现在要回到硬币这个话题,你们应该还有印象吧。硬币有两面,我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与此类似,硬币不可见的那一面就是我们没有与人分享的那一面。所以结合保护伞来说,情感硬币的一面在外表面,而另一面则在伞下面。

 

从心理治疗师的角度来看,这两面如果差异甚大,处理起来会很困难。我有个病人,他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友善的,他可以对人很好,但也会对他人发很大的火。治疗过程中,我们能检视出在友善的保护伞之下,有很多无法向外人道的悲伤和焦虑。

 

所以很多情况下,我们倾向于逃避开痛苦的情感,我们不愿意去感受和表现它们。谁愿意去生气呢?我相信没人愿意。但不管愿意与否,有时候我们会生气。重要的是,不要试图逃避这种情感,我们要找到一种有裨益的表达方式。在表现愤怒和暴揍某人中间,有一个挺大的鸿沟可以去填充,而最好的做法就是把情感转为语言并与他人分享。但为达成这样的目的,我们必须要先觉知自己的情感,然后处身于这情感之中,最后才能离开或放下这情感。因此我们可以说,为了治疗情感,你得先感觉到它的存在。这和我们的自我是类似的,为了能放下自我,首先我们要先到达它的存在。只要我们生活在防御模式下,背离世界、他人或自我,那么就很难克服内在的屏障,很难通过放下自我来解放我们自己、获取幸福快乐。

 

 


 

 

我想说说心理治疗中的正念这一治疗方法。自古以来,东西方之间的互动源远流长,贸易通商往往伴随着文化交流。大概五十年前,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心理治疗法开始在西方扬名。那时候心理治疗师开始在世界各地,尤其是在亚洲游历,并带回了许多治病救人的经验,正念疗法由此开始成为一种心理治疗的方法。八十年代的时候,正念疗法开始更多地作为一种科学方法被接纳。而在现在,大量的研究显示了正念训练法的有效性。所以通过正念训练,我们身心健康在增长,表现在健康的行为、适应能力、精力集中、慈悯心和关联互动的增长上面,所有这些都在研究成果中显示出来。而在我们身体上,可以看到正念能够降低血压和其他压力相关的因素。如今我们可以展示,三十天的正念治疗可以使我们的大脑区域发生改变。一项由美国著名的哈佛大学开展的研究结果表明,每天一小时,仅仅三十天的正念训练就有这样的效果。

 

但是请不要忘记,正念训练并非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正念训练的目标是正念本身。正念训练有两种科学的方法:一种叫做基于正念的减压法 (MBSR),由美国乔恩·卡巴金医生所发展,这是一个结构化的教程,包括静坐冥想、身体反应观察(身体扫描)和瑜伽;另一种方法由玛沙·林纳汉所发展,她提出的问题是:谁的痛苦最大?她从有自杀倾向的病人着手,这类人受的痛苦可能是最严重的。她开发出一种辩证行为疗法(DBT),这成为了世界上治疗边缘型人格障碍最有效的方法,这类人是受强烈情绪问题折磨的病人。

 

那么,这些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从这里你们可以看出有很多。玛沙自己就是教导禅的老师,但她是和威里吉斯·雅各尔先生,她的德国老师,合作开发她的治疗方法的。雅各尔先生修习禅许多年,并于 2009 年承接了净慧长老禅宗的传承。

 

由此可见,佛陀的智慧、禅宗祖师的智慧、赵州和尚的智慧、净慧老和尚以及明海大和尚的智慧,也成为了心理治疗方法的组成部分,在帮助世界各地的人们,减轻他们的痛苦,挽救他们的生命。

 

DBT 疗法(辩证行为疗法)包含多种分支;其中既有团体训练,也有个体治疗。正念是这些分支中的一部分,是技巧训练的一个元素,其他元素包括容忍忧伤、情绪管理以及人际关系效能,也是患者需要学习和处理的。

 

玛沙很乐意给你讲一个故事:她最初和她的病人一起禅修时,引入了坐禅和行禅两种方法,但是大家都跟不上她。她尝试训练病人呼吸时带着正念观照,但是一个病人坐在那里对她说:“我根本没有在呼吸。”你可以想象将禅修引入西方世界有多困难。但是她还是和雅各尔先生一起开发出了一套结构化的正念训练方法,分成几个不同的方面,其中包括:修习正念时我们要做什么?我们如何做?发掘内在智慧和彻底的接受。

 

那么,“做什么”的技巧是什么呢?那就是观察、描述和参与。首先,观察的意思是,你要关注自己在那一刻的知觉,你可

 

以专注于声音、气味和所有知觉上,还可以专注于念头和情绪上。你可以努力专注在自己的观照上面,也可以延展专注到外在世界的不同侧面。

 

第二,你可以尝试描述你所观察到的,用语言表达出来。比如说可以描述云的形状、某人的面部特征或是他 / 她的感受。

 

第三,参与的意思是,你要将自己投入当下的正在做的事上,而且你应该在生活中的每件事上修习参与。

 

所有这些方面都是需要很多练习的项目,那么如何训练呢?“如何做”的技巧是什么?那就是:不评判、一心和效力。“不评判”的意思是在看与观察周围的世界时,不去评价或者判断它是好是坏。就像是拍一张照片,不加评判地对其进行描述。无论何时你修习不评判,你会发现这真的非常难。

 

“一心”的意思是,在一个时刻只做一件事,并且全神贯注。我们可以通过泡茶或者洗碗来修习一心。禅修是训练专注一心的最佳方法。

 

第三个“如何做”的技巧是具有效力。它的意思是说,对你正在做的事,以及它如何帮助你达成目标,始终有觉照。

 

正念训练已经成为我从事心理治疗的一部分,但也将它和我学到的其他的干预方式结合在一起使用。有些病人很容易从正念的练习中受益,对有些人就很难。

 

这里我想讲几个案例。

 

M 女士的例子。

 

正念的练习给了她非常大的帮助,在观察孩子们的行为时,

 

不立即对行为加以评判。她之前很容易因为孩子们的行为而感到紧张,不管他们做什么她都会对他们大喊大叫,总觉得他们做得不对。对她来讲,非常重要的是停止这种自动的反应,通过观察孩子的行为,而不立即下判断。

 

而另一位患者,W 先生,则是很难把个人生活和工作区分开来。他总是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还想着工作,太难停下来,到家之后还是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对他来讲,一个很重要的操作,是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停一下。所以,他会开去停车场,泊好车,然后练习正念观照呼吸数分钟。这样帮助了他放下工作上的思绪,把自己开放给家庭。

 

R 女士在孩童时期曾遭受过性侵和虐待,其结果是她和其他人难以相处,她和自己的身体也难以相处。她为自己做错的事、抑或她认为自己做错的事惩罚自己,有时会用刀割伤自己的手臂。正念呼吸训练对她来讲太激烈,她会被自己的身体反应吓坏。但是她能集中精力感受自己左边大脚趾的感觉,这是她用正念感知身体的第一步。

 

最后是 A 先生,他是一个情绪抑郁,上了年纪的人,失去了工作和家庭,十分不快乐。他总觉得“我是个失败者”。这个想法封闭了他的心,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会想“我是个失败者”。对他而言,重要的是让他和他的想法之间保持一些的距离。他学到观察“我是失败者”这个念头,因为在你说“我是失败者”和说我观察到一个念头在告诉我“我是失败者”此二者很不相同。觉察到痛苦或者艰难的思绪,能够产生出距离感,带来更多自由让我们能环顾四周。

 

我不会和我的病人探讨佛法,也不会尝试说服他们皈依佛门,这在德国是不允许的,德国法律禁止带有宗教倾向的心理咨询治疗。但是通过减轻病人的痛苦,使他们获得智慧,我尝试为他们打开了灵性的大门,有些病人就通过了这扇门。例如,有些人就去参加了威里吉斯·雅各尔先生禅修中心的闭关禅修,在那里今年我们也非常荣幸地迎请到明海大和尚莅临。

 

 

 

 

心理治疗法从禅能学到什么呢?

 

主要是正念、慈悲和智慧。

 

我从我所学到的禅开始介绍吧。就是在这间我们现在集会的佛殿(文殊阁),我参加了柏林禅寺的禅七共修,我想说这恐怕是我人生中最强烈的一次体验。它转变了我对世界、对他人以及对自己的观点看法。我十分感恩心定师父(禅堂维那师),是他以宽容和开放的方式令我学到很多。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是他让我通过不立文字的观察和理解来学习。我也十分感恩禅七中有幸遇到的同修们,他们也使我学到很多很多。

 

禅七期间有人负责关灯,关灯时拨动开关的声音旋律和坐禅刚刚开始时敲木鱼的声音旋律十分和谐。意识到关灯的声音和木鱼声也意味着我个人的觉醒,在那一刻我体会到:与你所做的合一。无论你在做什么、无论你在哪里做,你都要和自己所做的成为一体。用玛沙·林纳汉的话来说,“你需要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当下的活动,与周围的世界和谐一致”。这可不只是个思考,它是一个体验。

 

另一样我在禅七期间十分荣幸地领悟到的,还有恩惠和慈悲。对我来讲,参加禅七是提高我的社交能力的一种训练。过去我无论在美国或者是德国修学禅的时候,禅修时所关注的都是提升自我,比如说我要减轻痛苦、我的腿疼得厉害、我的腿疼得好些、我在坐中很静定、我在坐中干扰很多等等。但是在禅七期间,我幸运地领悟到了,不应该是我如何如何,让他人获得静定比自己找到静定更加重要,直至再无“你”和“我”。和善而且慈悲地对待他人,帮助我找到了内在的安宁。

 

在禅七中我听到最重要的一句话大概是:“给心带来安宁。”在那一刻,我领悟到如何对这个世界做出反应,取决于我自己;思考与修习“给心带来安宁”,也取决于我自己。通过集中心力,通过给内心带来安宁,通过向他人敞开内心,最终但也重要的,我自问:“我是谁?”禅七过后,我有了答案:“我不知道。”而且我自知,这个答案“我不知道”,要比之前我所有的答案更加真实可信。我深信“不知”比“谬知”更加接近真理。这就是我参加禅七的体验,我真心希望你们也有机会来参加一次禅七。


我从西方到东方的这个旅程,始于德国,然后去美国参学玛沙·林纳汉,最后来到中国向你们学习,这并不是终点。佛法没有止境,我曾经想,佛法就好像是冰山一样,漂浮在空性的海洋上,露出水面的是一小部分,绝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到。在心理治疗领域,我们也不过在(冰山)上面趟出小小一条路径而已。在心理治疗如何向禅学习的持续进程中,第一波浪潮就是正念。正念在西方国家已经十分名声卓著,有许多人都在修习,很多跨国公司为员工提供正念培训来防止抑郁情绪。现如今,正念就意味着健康,人们用正念在日常生活中放松自己。比如说,在德国,你能够在超市买到一尊佛像,放在花园里做装饰,但是大多数这么做的人并没有皈依三宝,他们甚至对精神修炼并没有兴趣,佛像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象征安宁和放松的标志。我给大家看这些德国超市里的佛像照片无意冒犯,不过是想跟大家说明,西方人是如何修习正念的现实情况。所以第一波浪潮的正念显然只是让人们对灵性敞开心扉的第一步。

 

我们都知道单纯的正念修习是不够的,我们仍然可以带着觉知做错事、伤害别人。因此将佛法带入心理治疗的第二波浪潮,就是慈悲的训练。正念和慈悲就好像是鸟儿赖以飞翔的双翼。当保护伞关节部位锈住了,慈悲就像“润滑油”一样,增加其灵活度。慈悲的内涵,包括能够开放自心,不为“自我”所困;愿意主动关爱他人、心灵开放、能够怀着对他人感恩、亲善和满满的善愿。

 

那么下一波浪潮又会是什么呢?如同在所有的艰难时刻,也不要忘记喝茶。我很感恩明海大和尚,他教导我通过茶艺帮助病人修习正念。我越来越感受到这个练习的力量,因此非常喜欢和我的病人一起喝茶。泡茶本身就是一个特别好的正念练习,你能学习和正在做的事合一;你可以闻和尝、感受茶的温暖;你可以将心念集中专注于正在做的事上;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棒的正念练习法。它也有助于给病人带来智慧,比如,世间万物皆互相关联的智慧。有时品茶时,我会请病人观想所有与眼前这杯茶有过联系的人:是谁采摘了茶叶?谁烘干了茶叶?谁包装和运输它们到德国?谁制做的茶具?谁提供了泡茶的热水?透过观想这些和此一杯茶有关联的人们,我们很容易观想到联接了整个世界,观想到世上的每个人都在这杯茶中。

 

另一个给我的病人们带来智慧的练习,就是体验自己和茶的区别。一般很容易说“这是茶,这是我”,茶和我,那么,我喝了茶以后呢又怎样?茶现在在哪里?在我的肚子里,当然过一阵会排出去,但肯定跟之前我喝的茶不同了。茶进入了我的身体,不仅茶会改变,我也被改变了,我也不再是喝茶之前的那个我了。所以通过喝一杯茶,我可以体验到自己和世界的变化。这样的现象,对这样不断的变化之流的体验很重要,它邀请人们去接受这个世界,按照它本来的样子。这种不断的变化也能让我们记起,哪怕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到了某个时候就会有改变,没有一样停驻不变的事物。在一杯茶之中就包含这些体验。

 

智慧另一个侧面就是安宁,安宁大概是生活中难度最大的挑战。我对那些能为自己和他人带来安宁的人,有着最深刻的敬意。我知道我的很多病人都生活在内在、或者有时是外在的“战争”环境中,他们与世界争斗,与他人争斗,也与自己斗争。但是战争只有胜负,没有“安宁”。安宁不关乎胜或者负,而是另一种全新的东西。安宁就像是走进一间从未到过的房间,你得放下所有对生活的期许、希求和对生活应该是怎样的想法等等。所以,接受与安宁不是两样东西。接受困难乃至可怕的经历,举个例子,假如你的孩子死去了,意味着要把安宁带入这样的经历。找到这样的安宁是最艰巨的任务,需要最深刻的智慧才能达成。

 

智慧的最后一个侧面,我想说到的是空性。它是什么意思呢?你们还记得硬币的比喻吗?我很喜欢用硬币来演示和说明事物有不同的侧面,尤其是当世人受苦、受困于他们只见其一面的世界时,硬币能够帮助他们看到每件事物的两面性。但是两面性也会导致我们用二元观点看待世界,非黑即白,非你即我,这个那个等等。相较于看到硬币的两面,更重要的是,能够同时看到这两面的存在。怎么做到呢?只有一个点上我们能同时看到硬币的两面,这就是在硬币的边沿上。我们可以在硬币的边沿上找到一个平衡点,这就像走钢丝一样。我很喜欢这位法国摄影师的这幅作品,它显示出人生的道路是艰难曲折的,并非一条直路,还需要有一支把杆来帮助平衡;从图片上你们可以看出这走钢丝的是一位老人,这显示了追求智慧的路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这位老人一直保持着挺拔的身体姿态,提醒我们内在坚定立场的重要性,尤其当我们在人生的艰难时刻挣扎时。

 

分享了这张图片,我也要结束我的演讲了,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找到并且信赖诸佛所开示的正见。

 

最后,向你们致以我最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