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居山请茶侧记
2015-07-15 09:28:33

明证


这次有机会跟随师父前往江西云居山请茶,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段因缘。师父一向十分忙碌,我们虽依于师父门下出家,却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亲聆教诲。一路上,师父随缘说法,方便开示,令我受益良多。师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体现出一个出家人为法为教的精神,一个禅者的风范。


我们一行于四月十四日从北京出发,十五日下午四时许到达南昌。江西省佛协吴月兴副秘书长,何明栋居士和江西画报社陈总经理等冒雨到车站迎接我们,安排我们下榻良茂大厦。在那里,我们见到了专门下山接我们的江西省佛协副会长、真如寺方丈一诚大和尚和明道当家师。


十五日上午九时,江西画报社邀请我们在江西茶艺馆参加“禅与茶”座谈会。除了江西师大、江西大学的教授各一名外,其他十几名大多是江西画报社、江西电台、电视台和南昌晚报的记者。所以,说是座谈,实际是答记者问,主要由师父和一诚大和尚回答众人提出的问题,其中讲了赵州和尚、赵州关、赵州茶,当然也讲了著名的“吃茶去”的公案。?


师父说:“任何体验,只要说出来,就变成了名相分别,已不是体验本身,不是真理和认识本身。就如茶味,只有喝了才知道,如果不喝,无论怎么说,也不会有真实感受。对于佛法和禅,只有去实践,全身心投入。所以赵朴老说:‘万语与千言,不如吃茶去'。”


有人要师父给禅下个定义:“人们对禅有各种解释,究竟哪个正确呢?没有确切的界定,怎么能使人了解呢?”


师父说:“禅不可能按习惯方式限定一个框框,因为它本身是没有任何框框的。它不属于思维,不是概念。”不过为了让大家对禅有个表面认识,师父还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如来禅、祖师禅以及安祥禅和生活禅。


一诚大和尚说:“禅是道,是本来面目,超越思维。但离不开实际,理离不开用,正如赵州茶,吃了才知味,想是想不出来的。”


有人问:“何必千里迢迢请茶苗呢?”师父说:“真理和表现真理的方法不能分开,如果分开,就永远没有办法接触真理,认识真理。”“那赵州茶和其他茶的区别呢?”师父说:“赵州茶展示的是真理。”


两个多小时的座谈,气氛极其热烈,最后大家一致请求也要同上云居山,一诚大和尚欣然允许。何明栋先生是《云居山新志》主要编者之一,路上向记者们介绍云居山和真如寺,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早在唐宪宗元和初,道容禅师和司马头陀同登云居山顶,见四周峰围,中央坦平,遂治基建寺,名云居禅院。至唐僖宗中和三年,曹洞宗第二世祖道膺禅师驻锡云居,集曹洞教义之大成。北宋时更名真如禅院。


下午四时,车驶入云居山的岔道。近处,绿山绿树绿溪泉,红砖红瓦红杜鹃;远处,山色朦胧,云遮雾绕,恍入仙境,且越上行,越美越奇。四时四十分,车突然反向不下行,眼前豁然开朗,就在这云居山顶上,出现了一片平地、四面翠峰环抱、中间碧池几许,宛若从天而降的一朵巨大莲花。至此始觉云居山又名莲花城,果真名不虚传。很快,庄严肃穆的梵宇楼宫由远及近。过了赵州关、飞虹桥、双飞桥、佛印桥,车在山门前停下,即闻爆竹声响成一片。进了山门,只见天王殿前的平台上下,真如寺两序大众搭衣排班,列队相迎。师父与一诚大和尚相偕而行,我等随后。到大雄宝殿拈香毕,大和尚即引我们到客堂吃茶。我和明树师向知客师顶礼后见桌上早已摆满各种干鲜果品,大和尚向师父介绍冲茶的衍真师,他大学毕业一年多,和柏林寺的明海师同届。男女记者看这位年轻俊秀的新的一代僧人不由得窃窃私议。而衍真师落落大方,谦恭周到,威仪不乱。


师说:“自五四年第一次来云居山,四十年弹指已过。真如寺是虚老率众在废墟上一手建起来的,文革又遭破坏,大和尚在原有基础上修复扩建,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和尚抚今追昔,不胜感慨。师父看其他人听得入迷,笑道:“诸位记者先生,注意喝茶,来宝山不能空手而归啊!”吴秘书长说:“我们首次有这么庞大的记者团来云居山。”师说:“云居山是江西的财富,要多宣传。”接着语重心长地对我和明树师说:“看了这地方,你们要发大心啊!”随后缓缓诵道:“树法幢于处处,破疑网于重重……”胸中似有千江奔涌,然而却化作股股清泉,潺潺流出。稍事休息,养济师带我们到方丈楼安顿行李后,往“虚云和尚纪念堂”参拜。


纪念堂坐落在云居茅蓬旧址,进门正中供奉着老和尚的青铜像,两侧柱上是师父撰写的对联:虚空粉碎,一点灵光含万象,云水苍茫,百年劳瘁护三门。师父是虚老的法徒,我们当然地成为老人家的徒孙。在向这位禅宗泰斗顶礼三拜时,我扪心自问:这个徒孙,我当得起吗?师父说,五三年虚云老和尚刚来云居山时,真如寺无处安身,已是一百一十三岁高龄的老人便在原寺西北角垒墙盖茅草,先后搭起七间茅篷住下,次年十一月,不慎失火,茅篷被焚,僧众劝他搬入新建楼房,老人说“我爱其古雅也,”仍用竹、草重新结茅以居,直到圆寂,始终住在这里。一诚大和尚说,赵州老和尚八十岁时行脚来到云居山,道膺禅师听说,亲到山门外老远(即今赵州关)处去迎接。赵州老和尚在云居禅院住过一段时间,也是在此结茅。离开云居山,便到了河北的古观音院(即柏林禅寺)。师父说,虚云老和尚最提倡赵州老和尚,也常提赵州茶。佛教界说他们年龄一样,长得也差不多,禅风也近似,说虚老是赵州再世,所以把云居山的茶请回去有现实意义。虚云老和尚和赵州老和尚、真如寺和柏林寺、过去和现在,虽人、地、时不同,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内在联系,这就是因缘。学佛就要重因缘。师父脚踏祖师故地,眼望群峰,似乎要看破那重重雾障,语调凝重而坚定。虚云老和尚有首自题诗:“这个痴汉,有甚来由?末法无端,为何出头?嗟兹圣脉,一发危秋,抛却己事,专人为忧……”众人皆叹虚云老和尚一生照像也没有露过笑容。师父说:“老人家为法而忧,为众生而忧,我们也要有忧患意识,时刻想到我们的责任重大。时代需要佛法,而我们又没有力气……。”向来担大任者并非无忧,只是没有己愁而已。我们能像老和尚那样为法忘躯吗??


晚饭后七时,进禅堂坐香、行香。因为禅堂不准女众进,女记者们只好在别处参观。师父受大和尚之请,为终年在禅堂坐长香的僧众作了开示。行香毕回丈室吃茶时,师父说,禅宗寺院吃茶,在赵州和尚以前就有记载。法堂前有一面茶鼓,敲鼓时都要到指定的地点吃茶,这是上等的礼节,用以招待尊客长老,吃茶时,都有一番佛法上的问答、机锋,显示了禅与茶的一致性、一体性。所以,禅宗的喝茶,绝不同凡俗的解渴和消遣。自古以来,藉着吃茶因缘而令人开悟的著名公案除了赵州和尚的“吃茶去”,还有投子和尚的“可惜一杯茶”,夹山和尚的“茶禅一味”和莹山和尚的“逢茶吃茶”等。吃茶并非中国所特有,但使禅与茶结下不解之缘,却是中国禅师的创造。虚云老和尚不也是在禅堂吃茶时因手烫杯破而开悟的吗?


四月十七日,二师带我们去朝拜虚老塔院。过佛印桥时,一诚大和尚指着桥边巨大的谈心石说,一九五六年九月,虚老在疏通碧、改二溪时掘得此石,发现上有苏东坡手迹“石床”二字,老人珍之,遂立桥畔,名之为谈心石。苏轼在云居山留下的诗文、故事和墨迹很多。现赵州关门内壁上刻着一首《和黄山谷游云居作》。其诗曰:“一行行到赵州关,怪底山头更有山。一片楼台耸天上,数声钟鼓落人间。瀑花飞雪侵僧眼,岩穴流光映佛颜。欲与白云论心事,碧溪桥下水潺潺。”由此我想到一篇古文《核舟记》,说: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以桃核之修长者,为人五、为窗八、为炉、为壶……佛印绝类弥勒,苏、黄共阅一手卷,舟子之一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一诚大和尚说,文中所说之佛印,即真如寺之佛印了元禅师。他曾于宋神宗熙宁年间,住持真如禅院达数年之久,其时名士苏轼,黄庭坚经常来山探讨,共品香茗。不过《核舟记》所记,“盖大苏泛赤壁云”,并非荡舟于赵州关内之明月湖。


说到明月湖,吟咏之诗文亦颇丰。我认为陈忠写的两句特别有味:“山涵湖水水涵天,别有乾坤在岭颠。”因为它不但真实地写出了莲花城之美景,而且还反映了华严境界:因陀罗网,相互包容,小大无碍,自他不二。中国的山水中国的茶,不但激起了古人无限的诗情画意,也孕育了他们博大的胸怀和超凡的智慧。直指心源的大乘禅宗之所以诞生于中国,大概与这块土地也不无因缘吧。望着那明澄如镜的湖水,我似乎看到了先哲们荡舟饮茶,听到了他们说禅论道……出了赵州关,回过头来,关门两侧的对联赫然在目:


到这里不许你七颠八倒,


过此门莫管他五眼六通。


对照丈室门外的对联,倒可使人大略了解一下宗门的旨趣:


谁云有道有禅,任汝雨宝弥空,总是鬼家活计;


这里无棒无喝,不妨拈草作药,坐令天下太平。


这真是赵州老和尚“吃茶去”公案的绝妙注脚!?


出赵州关右行不远便到了塔院。我和明树师随师父踏上平台,向虚云老和尚舍利塔顶礼三拜、绕塔三匝。面塔如对圣颜,我不禁热泪盈眶,一股由昨日在纪念堂就产生的巨大力量再也按捺不住,由心底翻滚着直向上升腾。我们抛家舍业、含辛茹苦地修行究竟为了什么?为开悟?开了悟又为什么?为出三界?为了生死?看看老人家的一生我们就可以明白,人本来就应该象他那样生活,象赵州老人那样,象历代祖师那样生活。如果我们真的能象他们那样无私忘我,全身心投入,哪里还有什么生死可了、三界可出?两千多年来佛教之所以数毁不灭、寺院之所以屡废屡兴,不就是因为有象他们这样的正信者自强不息的一代接一代的努力吗?今天,这沉重的担子已落到我们肩头,先不忙说挑得起来挑不起来,先问自己,这副重担,敢挑吗?肯挑吗?禅宗讲直下承当,敢承当吗?师父常常告诫我们要不改初心,今天才感到了这话的份量。在茶艺馆的座谈会上,曾有一位记者问师父:“什么是悟和未悟的区别?”记得师父当时只是淡淡地说:“悟了还同未悟人,不同旧时行履处,行为目标改变了。悟了随缘消旧业,更不造新殃,悟了是明明白白,再不会迷失。”柏林寺的香袋上印着五个字:平常心是道。我们修行进步不大,主要是因为我们的心还不平、还不常。我们总是想入非非,七颠八倒。如果真能一如既往不改初心,全身心投入,哪有不开悟的呢?一滴水怎样才能获得大海一样的能量呢?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投身大海。原来的一滴水没有了,它变成了大海,那将是什么滋味?不用说,不可说,投入自会明了,需要的只是一跃!?


出了塔院,又入关,大家随二和尚礼拜湖边各祖师塔后,绕罗汉墙由福慧门入,参观老禅堂。师父建议修缮后向社会开放,给社会提供一个了解佛教的场所,有计划地教人们参禅打坐吃茶,念经礼佛忏悔,体验寺院的生活,(也可以分开档次,如居士、非居士,老教徒和新教徒)。想方设法使佛教更好地与生活相结合,适应今天的新形势,尽快地完成佛教由山林向人间传播。


十点整,在天王殿门前的平台上,设案、焚香、排班、唱赞,正式举行赵州茶的迎请仪式。一诚大和尚郑重地把茶苗交给师父,同时代表真如寺常住向柏林寺常住赠送了白果和茶叶。大和尚说,赵州茶重新回到柏林寺,这是两大祖庭一时千载、千载一时的盛事。师父再次向真如寺常住大众,向一诚大和尚,向来山的诸位记者和朋友表示感谢。


午饭后我们因为要赶往宝峰,没有随众到大殿绕佛回向,直接回方丈楼收拾行装。到了楼下,大和尚拿出一个精制的小舍利塔,其中供养着虚云老和尚最大的一颗舍利。明树师和我顶礼三拜后,师父将舍利塔放在我们头顶上为我们加持。明树师问:“为什么不放光?”师父还是那句话:“要全身心投入。”?


出了方丈楼,我和明树师向知客师顶礼告别。以后的几天,我们随二师去了靖安县的宝峰寺,南昌湾里区的翠岩寺、天宁古寺、抚州的正觉寺、宜黄县的曹山寺、石寺和欧阳竟无故居,临川县的金山古寺。其中天宁古寺和金山古寺是两位六、七十岁的比丘尼在短短的几年内向十方化缘建起来的,师父看着那崭新的金碧辉煌的建筑群,说了好几次“愧煞须眉!”佛的加持力真是不可思议。而宝峰寺、翠岩寺和曹山寺只是平地,不过这也没什么,天宁寺和金山寺不是已从地涌出了吗?我们柏林寺的大殿不也是去年九月份才盖起来的吗??


四月二十一日下午六时许我们又回到云居山。二十二日早,养济师带我和明树师上山砍毛竹做禅饭、散香。达定老法师送给我们十八棵小银杏树,十二棵扁柏苗,许多绣球花、吉祥花、美人蕉、大理花和黄菊花及各种花籽。又给我们拿了五个饭桶,二十三个香袋以及云板、龙头拐杖等等。云居常住对我们太慈悲了,真有说不尽的感激之情!


道法师亲自开车送我们。告别了清净庄严的真如寺,告别了美如莲花的云居山,满载着赵州茶、满载着感慨和希望,也满载着信心和力量,于四月二十四日下午七时,我们回到了柏林禅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