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耀贤
缘起:
一直倦于动笔,手僵硬的,像是冬天里冻僵的木头。
一日,回“生活禅网站”,看到师父的“俯躬寮日记”。惭愧万分!
每日大小事情缠身的师父都在那笔耕不辍,而我,闲若神仙,却懒似痴人。
唉,人与人,是多么的不同!
做不到如师父般,日日有感,我就来个“云水闲记”吧。
练练笔同时也让自己缓缓气,要不,就真得做个愣愣的木头人了哦!
2005 年 8 月 5 日
1 .如是顺物
搬来这“饮冰室”快两年了。
当初之所以看中这个小屋,一是因为它是平房,在胡同深处,让我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二是因为它在梁启超故居内,多年以前,这里曾经有我热爱的一群人驻足;三是因为它离三联书店很近,可以免费看到最好的书。就这样,尽管房子简陋不堪,我也一住就是近两年。很少有换一个地方的想法。
平时一般不在家待客。每次有朋友要来,我都找理由婉拒。甚至因此,让朋友们有些误会。以会我没把她们当作真正的朋友。“连家都不让去,还算朋友吗?”
我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但又不想解释。
我的“饮冰室”只有七八平米那么大,房间里除了一张小折叠床,还有一张断腿的书桌(我找了几块砖,就让断腿的书桌变成了“正常人”),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一个凳子,一把折叠椅。其中除了折叠椅是属于我的外,其它的家什都是房东家扔弃不要的东西。我来的时候,就在这屋子里呆着了。
常有朋友听说我住在“梁启超故居”内,心生羡慕,问,你怎么可以找到这么好的地方?在她们的印象里, 梁 先生的寓所一定是古老而阔大,住在里面,不仅身心舒畅而且可以沾沾大学者的灵气。而每次,我都笑而不答。我知道,我的这些朋友,如果让她们真去 梁 先生故居走一遭,请她们去住,她们也是不会愿意的。
梁 先生的“饮冰室”自从收归国有后,便分给铁路部门作宿舍了,原貌早已荡然无存。原来仅供先生一家居住的院子现在住满了四十三户人家,花园里的亭台楼阁早就被搬进来的居民拆掉盖上了房子,据说连原先的厕所也被改成了民居。现在整个院落除了一条条弯弯曲曲仅供一个人推着辆自行车而过的通道,少见空地。
所以,对于朋友们的热情,我总是婉拒。倒不是我觉得寒酸。实在是不想增加她们的负担(分别心也算是一种负担吧)。我工作的圈子,是都市里最为浮华的时尚媒体圈。在不知内情人的眼里,都觉得这些做时尚生活杂志的女子们,一个个都是锦衣玉服,生活过得优雅可人。怎么可以想象这个每月炮制着“生活方式”的女子,自己的生活却是如此的原始?
还有,就是好心的朋友会同情我,说,唉,你说在家复式的房子住着,好吃好喝的,怎么一到北京,就如此贫困潦倒起来。甚或还会怀疑我的工作能力,进而,会想方设法让我脱离贫穷。
所以,我总是不邀请朋友们来。有一次,同事间聚会,晚了一个同事用车将我送回。快到地方的时候,她突然说,我去你那坐坐吧,反正我也没事。我心里一惊,心想这下不好了,我的“饮冰室”在我这些每天开着车上下班,对工业文明热爱至极的同事们看来,不谛于是到了贫民窟。那第二天,杂志社还不得炸开窝。她们会纷纷议论,这杂志社怎么来了个“怪物”?
于是,我只得动了动脑筋,撒了个谎,说记起还得去一个朋友家,让她将我送到三元桥一个朋友的楼下。那天,我也就在朋友家借宿了一晚。
还好的是,只是虚惊一场。没让我的“饮冰室”成为她们的谈资。
在生活中,有时候,适当地掩饰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方便。尽管生活在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但是过于另类,势必会将自己和别人对立起来。受文化的影响,中国人一向是不太爱另类的。她们喜欢别人和自己一样,这样在心态上,易于寻找到平衡。
所以,在一个工业文明昌盛的时代,作为一个农业文明的爱好者,我还是愿意微微地藏起身,在所有人面前,淡然地笑。
《普贤菩萨行愿品》里说:若于众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啊!
2 .我的忏悔
我第一个接触到的出 家师父和 居士,现在早已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但是我仍然会常常在心底想起他们,并且有着无穷的悔意!
那是 2001 年的春天,法源寺的丁香刚刚萎谢。而我,却是不知的。从清晨就从居住地出发,几经周折才来到位于菜市口教子胡同的法源寺。那时候,我的心里是肃穆而充满崇敬的。就像是已经入了佛门的人,去朝拜佛教圣地一般。只不过,我的圣地,不是佛祖的居住地,而是印度诗人泰戈尔走过的地方。
泰戈尔是我少女时代最为衷情的诗人。他的《吉檀迦利》曾经陪伴我走过很多无眠的夜晚。自从知道泰戈尔 1924 年曾经在徐志摩和林徽茵的陪伴下,在法源寺赏过丁香后,我的心底就有了法源寺的一席之地。少女时代,我甚至常常会梦到满树的丁香花洒满全身。所以,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春天,我就赶往了我心中的圣地,法源寺。
可惜,我来得晚了,丁香已经谢去。但寺院里还遗留着她的清香。我梦游般走在其中,仿若这个地方,已呆过千年。我不知道我衷情的诗人曾经站在哪棵树下,吟过诗,喝过茶,只觉得这满院满院的芬芳,都有他的影子。
我醉了般行走其间,不愿归去。
那时,我还对佛法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寺院里供奉在大殿里的其它菩萨。只是愿意,就呆在这里,在这安静的午后,在满院的丁香树下,沉睡。
后来,我还真是给睡了一觉。因为早上辗转坐车有点累,加上我满脑子怀旧的情绪,在一棵丁香树下,坐在地上,抱着双腿,不知怎么就给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下午。
前一会不怎么见人走动的寺院,人影闪动。在寺院的一个大殿边,我碰到了一位年轻的男士。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了一个地方,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告诉我,他是位居士。当时我听了觉得特别的神圣,想,啊,他还是居士!那一定是对佛法有很深的研究了。那时,在我的印象里,佛和与佛有关的一切,都是神秘而高远的。这种神秘和高远无形中会让我觉得恐慌。走在街上,如果偶遇出家人,我会立刻逃到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观察他们,想,他们是不是会念神咒?如果我接近他们,他们看我不顺眼,会不会也来一段,这样,我是不是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和那位自称居士的男士说话,我都有点小心翼翼。他问我,大殿里的释迦牟尼佛是谁?我说,是释迦牟尼佛。然后他又指着庭院里的丁香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丁香树。等我回答完他的提问后,他又给我讲了一些佛法中的道理,比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因就有果”等。我呢,则有些惶恐地站在那,听他讲述,平时的能言善辩,在那一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压根忘了我衷情的诗人以及他美丽的诗歌。不过,我当时迷惑的倒不是 那位 居士给我讲的法,而是 “他是个居士?”。我不知道一个居士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是第一个让我知道还有一种称呼叫作“居士”的人。我的情绪陷在这个症结里,根本就没有走出来。所以有些傻呵呵的,我想 那位 居士当时看我的样子,一定是觉得“孺子不可教也”。就在这时,走过来了一位出家师父,他微笑地望着我们,说和我们有缘,并送给我们一人一张讲法的光盘,让我们回家好好看看,并且还给了我 和那位 居士一人一张他的名片,说有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咦,寺院里的师父还用名片,并且名片上还印着 BP 机和手机号。我的情绪一下子从对“居士”这个称谓的好奇和探究中跳了出来。变成了“寺院里的师父怎么也这样世俗”。我拿着名片,左看右看,初来法源寺的崇敬以及置身于其中的美好,在这一张名片的作用下,一扫而光。出家人怎么还如此世俗。名片和手机之类,这些应该是世俗的产物,寺院里的师父怎么也赶潮流?我懊恼地拿着名片 和那位 居士告别,也忘了我来法源寺的目的,一刻也不想呆了似的,逃出了寺院。我想,当时我恐怕见到师父们吃饭,也会愤怒,觉得出家师父怎么还要吃饭,不是只用念念经就行了吗?走出法源寺,在离寺院最近的一个垃圾箱,我扔下了那位好心师父的名片,回去后也压根没有看师父给我的讲法的光盘。就这样,我无知地切断了与佛门最初的缘。然后在烦恼的苦海里,继续挣扎了四年,造了无数的业。
四年后,当我有缘再次接触到佛法,在河北柏林禅寺,第一次体会到法喜,第一次明白佛的伟大、崇高、圣洁时,我想起了第一次与他的缘,不禁泪如雨下。我怎么可以如此的无知?我怎么可以将 师父和 居士的慈悲用文学的思维去想象和衡量?我怎么可以如此无礼而浅薄地对待佛祖的清明?
出家师父是佛法在人间的代表,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二千多年前佛陀所证悟的伟大的佛法才得以在人间流传!而出家师父也是人,寺院里的生活不过是红尘生活的另一种展现形态。佛陀曾经说过,出家有四种情况:一是心出家身不出家;二是身出家心不出家;三是身心都不出家;四是身心都出家。家是什么?家是我们的欲望,家是我们的贪恋,家是纠缠着我们,让我们在六道中永远轮回的无明。
而这些身心都出家的师父们,舍弃掉俗世生活的各种享乐,甘守朴素、简单的生活,不是如我们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在俗世生活里日子过不下去了,到寺院里讨口饭吃;或是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大的挫折,对人生失望,逃到寺院里来打发时日。“志愿出家,守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佛说八大人觉经》里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世人,出家师父们的志向。这样高远的向往和行为,岂是我们这些以苦为乐,认贼作父,在欲海里挣扎,还自以为事的凡夫俗子所能想象和测量的?而师父们所用的名片和电话,亦不过是为了要方便众生,让我们能常常有听闻佛法的机缘。普贤菩萨十大愿,第九愿就是要恒顺众生啊!
后来学佛后,我常去法源寺,也常常在丁香树下流连忘返,却再也没有碰到过那位热心的居士和慈悲的师父。其实我非常想再次见到他们,站在他们面前,真诚地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但因为一面之交,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到他们,又因为时间的久远,早已淡忘了他们的模样。或许后来我们也曾经在人海里相遇,却彼此不再能记起有过的相逢。所以,我只能是在这夏雨连绵的深夜,对着电脑,写点文字,在心里,一遍遍忏悔自己的无知和愚昧了!
但愿所有的白衣,都不要有我这样的悔!
3 。 第一次见师公
2005 年的第一天,在河北柏林禅寺的走廊里,当我第一眼见到挂在走廊上师公的照片时,立刻就觉得那照片上笑容可掬的长者,熟悉无比。那时候,我还是个对佛法一无所知的人,更不知道我的师公,是当代一位很有修持的长者。只是觉得他的笑,是那样的柔和,温暖,像是一串串我熟悉过的细细燃烧的火焰,我曾经温暖地呆在这样的火焰旁。而如今,当我在人世间历尽艰辛,在寒河里行走了很久很久后,终于又找到了他。
从柏林禅寺回来后,我就一直惦记着,这个还未曾谋面,却深深地打动着我的老人。我想,我一定要见见他!一个多月后是春节,本来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准备回家。一年末归了,我也有些想念父母。但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特别不踏实,好像有一根长长地丝线在心底牵引着,让我无法自拔。它的方向,不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而是一个多月前,我曾经去过的柏林禅寺和那个我第一眼见到就熟悉无比的老人。
电话这边,我对母亲说:妈妈,请您相信我!我绝对不是要去哪里贪玩,而不回来过年。而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我想去向他求学。
母亲宽厚而温淳地,咽下了对女儿的思念。她温和而轻松地对我说:我怎么会怪你呢,只要你觉得好,就行了。“五一”再回来。也一样。
就这样,二十七年来,我第一次没有回家和父母团年。我的心,被另一个,我重新寻找到的家园,深深地吸引。
腊月二十七 ,我从北京出发,第二次来到了柏林禅寺。
师公不在寺院里。听一位居士说,他可能会在离柏林禅寺几十里地的刑台玉泉寺过年。
我有些失望。师公怎么不在这里呢?柏林禅寺可是师公的心血啊,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片树叶,都蕴含着师公的深情。想想十几年前,这里可是除了一个破旧的古塔外,废墟一片啊!是师公发心,四处募集,辛苦筹建,才有如今这雄伟庄严,可供千人共修的道场!
他怎么能,回到河北来,都“过门而不入”呢!
那几日,我每天在寺院里忙前忙后,摘菜,洗碗,扫地,不亦乐呼。俨然一副主人样。
有一次,我见到一对年轻人,在寺院里很亲昵,还走上前去,告诉他们,寺院里有规定的,游客在这里男女之间不能太亲昵。如果他们要谈恋爱就到外面去谈。
晚上,我路过某个水龙头口,看到它在滴水,也会轻轻地把它关好。
寺院里客堂、斋堂、寮房、流通处的师父和常住,我都认识,尽管有些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也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但是,我都觉得他们是亲人。
尽管这样,当我晚上躺在床上,心底还是会有些惆怅。我想,师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明天,还是后天,还是大后天。初八过完我就得回去上班了。会不会这次就看不到师公了呢?有时,我会安慰自己,睡吧睡吧,也许明天早上一上殿,师公就会出现在大殿上。
可是,第二天早上,当我兴高采烈地来到大殿上早课时,左看右看,也不见师公的人影。
我就想,噢,师公今天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走不开身,明天,明天,他说不定就回来了。
就这样,一直到初四,师公还没有回来。晚上的时候,一位居士对我说,她给师公打电话了,确定师公就在河北刑台的玉泉寺,她和师公很熟悉,明天上完早课后,她可以带我和另一位居士去刑台看师公。
啊,要见到师公了!我兴奋地像个小女孩在屋子里又蹦又跳。
第二天早上,上完早课,吃完早餐,我 和二位 居士便踏上了去刑台的路。从赵县到刑台没有直接的班车,我们先从赵县坐车到石家庄的南焦汽车站,再从南焦汽车站坐车到火车站,然后再换上去刑台的火车,到了刑台,还离师公所在的玉泉寺有些远,我们改乘了一辆出租车,抵达玉泉寺时,已是中午,一路用了近六个小时的时间,比到北京的路程还要远。
但是我们,都很欢喜。
玉泉寺很简朴,在一个破旧的小山村里,周围都是各种土黄色的农民的院落。寺院前面,有一个大的水塘。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光秃秃的,有些寒冷。走在院子里,四处都可以看到新添砖瓦的痕迹。一进门的墙上还写着某某农村信用社几个大字,好象擦过,却未曾擦掉。看来,寺院还在恢复当中。同去的居士感叹道,这里真简陋啊,不能和柏林禅寺比。带我们来玉泉寺的居士轻车熟路,径直领我们朝师公的住所走去。
门关着。正在我们踌躇的时候,门帘被掀开了,一位师父走了出来,而师公则站在门内。他微微低着头,眼睛向下看着,脸上有些憔悴,不知道和那位师父说了句什么话,便放下门帘了。
我见到师公了!还是那么熟悉,熟悉的就像是早已认识了他千百年。但是我的心,不知为何却稍稍有些酸楚,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走出门来的师父见到站在院内的我们,听说我们来看师公,便给我们解释,说师父早上忙了一上午,中午要稍微休息一会,让我们去客堂等等。
我和另外二位居士在那位师父的带领下,向客堂走去。到了客堂门口时,师父闪到一边,请我们自己进去坐。等前面两位居士走进客堂,他叫住了走在后面的我。师父问我和那位带我们来玉泉寺的居士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是刚在柏林禅寺认识的,他对我说,让我想办法带 那位 居士离开,因为她精神有些问题,每次来寺院都会给师父惹麻烦,让我也少和她交往。
啊,我一听,愣了。但还是赶紧答应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居士修学修偏了,对师公产生了一些幻觉。)
我把同去的另一位居士叫到一边,告诉她师父希望我带 那位 居士回去。让她好好珍惜和师公的缘份,我们先走了。我连哄带骗地对带我们来看师公的 那位 居士说,柏林禅寺的明影师给我打电话,说那边有重要的事情,让我们赶紧回去。一路上,我挽着她的胳膊,无论她怎么生气,说什么话,都不放开她,还好脾气地给她解释,将谎言说得像真的一样。也不知她当时是真的信了呢,还是内心有愧,还是因为遇到了我这个缠人的家伙,没办法摆脱。总之,我将她带离了玉泉寺。傍晚时分,我们安全抵达柏林禅寺。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师公,尽管坐了一天的车,只是看了他一眼,未曾和他说一句话,甚至,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但我还是很满足。
4 .我见到了师公
知道师公来北京了,住在广济寺他的小院内。想着明天早上,就可以见到他,我激动得辗转难眠。
四点半,我就起床了。
广济寺离我住的东四十四条不太远,骑自行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我梳洗完毕后,骑着车出了门。
清晨的平安大街,干静而安详。宽阔的马路车辆稀少。两边的槐树,槐花不经意间就会落在你的头上。风儿不时地鼓动起你的衣衫。
我没有心事欣赏这美丽的晨光。心里惦记着,这么早广济寺开门了吗?到时候会不会被拒之门外?
想起师公的笑,是温暖而慈悲的。这样的暖流,一点点地驻入我的心底。想,不管它开不开门了,反正门总是会开的,而师公今天早上在“读书人俱乐部”有一个讲座,必定会从这个门过。只要我去得早,肯定可以见到师公一面。
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看到他一切都还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到六点,我就到了广济寺。幸运的是,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师父们 和常住 居士早已起床了。蓦然记起,寺院里的师父大约是城市里最准时起床的人,每天清晨的早课,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是不会间断的。这个时辰,师父们早就上完早课了 !
北京近来夏夜多风多雨。寺院里的树木也不能幸免,清晨树叶已零落一片。师父们在那扫地。围着大殿,低着头,一声不吭,扫帚滑过地面的声音清晰而明了。对于出家师父们来说,扫地也是修行,是一种功课。而对于我这样的俗人,扫地,是仅此于扫地的。
我低着头,惭愧万分地走过他们身边,朝师公的小院走去。生怕自己的脚步会惊动师父们,也生怕师父们会抬头,赶走我这“外来客”。
进了“入般若门”,又过了一道门,左手边就是师公的小院。这个地方,我来过很多次了。自从学佛后,我参加了居士林一个学习班,每星期也就有一天会去居士林上课,每次去,我都会来广济寺看看师公。尽管我知道,他并不在这里。为了佛法的振兴如今已七十多岁的师公,还在全国各地四处奔波弘法。这样的年龄,在俗世生活里,早就该安享天伦之乐了,而我的师公,却连在一个地方长久的安住下来的时间也没有!
每次我来,都会在师公的小院外,静静地站一会。想象着我曾经看过的师父的文章《随师学禅》,里面描绘过师公在这个小院里接待来客和办公的情形。有时候,我会抚摸一下院外爬满墙壁的藤蔓。想着他们,已在这里陪伴了师公多年,心底就顿生亲近之感。仿若他们,已是多年的老友了。从春天到夏天,我眼看着这些藤蔓,从干枯的枝条,到发出星星点点的新芽,再到如今的青翠欲滴。
而如今,在离他们不到 二米 远的地方,我却再也走不动了。我的脚底好像有千斤重。本来我还可以再向前走一点,这样,就离师公更近了。可是,我的心“怦怦”地跳,生怕自己的脚步声会惊醒院中的人。我想师公此时可能在打坐,也可能在准备早上将要去演讲的内容,也可能……
我退了出来。
来到广济寺供着韦驮菩萨的大殿旁,坐了下来。这个地方,正好对着“入般若门”,只要师公一出来,我就可以看到他。
广济寺的清晨,是清爽而明亮的。
香炉里,早有师父上完早香,燎绕的香气弥漫在每一片树叶间,然后回旋,落在我的鼻间。
望着面前的“大雄殿”,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多年前,我曾否在它的怀抱?为什么多年后的我,却再也不能记起自己最初的模样?
一劫一劫的生命,都在我的无知中荒废过去了。
师公出来了!
我看到他,微微地低着头,从“入般若门”,走出来了。身边跟着两个年轻的侍者。
我的心,重又 “ 怦怦”地跳了起来。
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该要做什么。只知道,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像我一眨眼,师公就会立刻从我的面前消失了。我甚至都忘了,应该站起来,去迎接他。
直到师公走到“大雄殿”旁边,我才回过神来,记起应该站起来。
寺院里,早上还没有游客,我是个例外,师公见到我,慈悲地笑。我局促地走到他面前,合十,说:师父,您好!您近来身体还好吧!
还好,还好!师公爽朗地笑。
我一下子忘了礼拜,忘了称他为师公,忘了在心里默念过很多回的,对他的问候。我只能是如此简单的,像对所有相逢的人问候时一样,问候我景仰的师公!
师公走过去了。寺院里另一位熟悉 师公的 居士,向师公问候礼拜。我站在原地,才想到,噢,我的师公已经走过去了。
回过神来,我重新来到师公的面前,怯怯地问他,我知道您今天上午有个讲座,您是不是现在去讲课?师公微笑地告诉我,他还没有吃早饭,现在他要去吃早饭。
看到师公慈祥的笑,我的心顿时轻松起来。
我下意识地冒出了一句话,我说:师公,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
就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对着他的爷爷说:爷爷,我要和您一起去!
师公低下头,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记起,佛门里的戒律里有,女众不能和师父们单独在一起。倒不是师父们对女众有什么偏见,而是为了防护讥嫌。
我立刻摇着头对师公说,师公,您去吧,不方便,我就不去了。没事,您去吧!
师公低着头,抿了抿嘴,然后轻声地对我说,不是不方便,而是没有交通工具!
我知道,师公是怕我误会,以为他不愿意和我接触。
师公携着两个侍者,向院外走去。
我跟在师公的后面,走到广济寺前后院相接的通道口,望着师公的背影,泪眼婆娑。
我的面前,横亘着浩渺的大海,波涛汹涌间,师公携着他的侍者踏波而去。而我,只能是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地离我而去,而没有跟上去的能力。
我是多么地想,能跟在师公的身边,像他一样,在大海上踏波而行啊。
而此刻,我却只能是,倚在这墙边,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地离我而去!
师公走出广济寺的大门了。
我呆在原地,没有动。仍然在那里,回味着刚才见到师公的一幕。
寺院里,渐渐有早到的香客。
她们好奇地看着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回到供着韦驮菩萨的大殿旁,重又坐了下来。想着,就在这里坐着吧,呆会师公吃完早餐回来,我还可以见他一面。
早上没来之前,我只想着,见师公一面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见了一面,还和师公说了会话,我却还不想走,还想着要再见见师公。
这个贪心的人啊!
我坐的地方,面前有一棵丁香树。
许是近来的风雨太多了,丁香树渐渐枯萎了。其中有几根枝桠已经变成了枯藤。一位男居士在那里修理。砍下的树枝睡在地上。另一位居士则将这些树枝搬运到垃圾箱。我也加入到了其中。
正当我拖着一个长长的树枝走在院子里时,师公回来了,他没有去吃早饭,在外面打了个转,就回来了。
我一下子傻了。站在那里不会动了。手里拖着长长的树枝,手足无措,像个木头人。直到师公走到我面前,微笑地向我问我,才回过神来。而这次等我回过神来,师公已经走远了。
我将手里的树枝拖到前院的垃圾箱放下。想着肯定是外面的早餐店还没有营业,师公只得回来了。
那师公早上吃什么呢?我想去给师公买早餐,可是又不知该买点什么,我怎么就如此的笨拙呢。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犹豫不决,还没等我想好是去还是不去时,师公的两个侍者已经走出来了。
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去给师公买早餐。我很想走上前去,对他们说,我帮你们去买吧。
又没有勇气。
我看到他们,就像是看到天空清朗的明月,而我,却是那污浊的流水。我是多么地羡慕他们啊,能够穿着美丽的僧衣,常常陪伴在师公的四周,听从他的教诲,无拘地在他的面前说笑……
而我,却只能是远远地看上师公几眼,或是偶尔在他面前简短而仓促地寒喧几句。尽管我,在柏林禅寺第一次看到师公的照片时,就觉得无比的熟悉。师公的笑,是那样的柔和,温暖而慈悲,就像是一盏燃着的明灯,在瞬间照亮了我多年来渴盼光明的心。我知道,我找到家了!这个老人,太像爷爷了,像一个我寻找了很久,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人!
我是多么地渴望能够经常呆在他的身边,听从他的教诲,在他的面前无拘地欢笑啊!
可是我……
多生多劫来,我的无明是张扬的乐曲;我的罪过,如汹涌的江水;我的痴愚,是比大海还要深啊!
我黯然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会儿,师公的侍者就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根油条。从我的身边走过。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惆怅地就像是三月里的雨。
我突然特别地想,能够去师公的小院坐坐,看看他笑,听听他说话。哪怕是一分钟,一分钟也好啊!我不知道一下子从哪里来了勇气,正好师公的侍者在路上碰到了熟人,停了下来。我快速地来到他们身边,轻轻地碰了一下其中一个侍者的衣衫,等他回过头来,我小心而怯弱地对他说:师父,您好!师公有时间吗?我呆会可不可以去见师公一下?
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轻缓,低沉,而谦卑。我似乎觉得,如果我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都会将师公的侍者吓跑。那样,我就不能到师公的小院,见见我想念的师公了。
师公的侍者,许是看到我这可怜惜惜的样子,尽管师公吃完早饭,就得赶到“读书人俱乐部”去演讲,他还是慈悲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不过,他对我说,师公还没吃早饭,让我晚一点过去。
嗯,好的,好的。
我又开始变得飞扬起来了,声音也立刻欢快而明了了。
哦,原来我还是一个如此有着计谋的女子。
我呆在原地,数着时间,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数到七分钟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缓缓地踱起步子,朝师公的小院走去。
我想,我慢一点走,再慢一点走,这样,走到师公的院门外,师公肯定就已经吃完早餐了。
十五分钟后,我“咚,咚,咚”地敲响了师公的门。
尽管我很小心很小心,很轻微很轻微地用手触碰那朱红的木门。但是我仍然觉得它发出来的声音,过于响亮,它们像钟声一样,落在我的心底。
门开了,前一会和我说话的侍者,将门拉开了一条缝,他伸出脑袋,轻声对我说,师父还没吃完呢,再等等。
好的,好的,我赶紧应答,并且羞愧不已。
我怎么就如此没有耐心呢。
正当我准备站到远一点的地方,等师公吃完早饭再来时,门,又开了。
进来吧,师父说,让你进来等。侍者温和地对我说。
喜悦从天而降。
我欢快地像是一个寻到宝物的女子,身心飞扬。
师公在吃早餐,盘着腿,坐在院子里的小天井里。院内,还坐着另一位阿姨 和 先生。
师公见到我,和蔼地问道,吃早饭了吗?
我赶紧点头,吃了,吃了。此刻,我已没有了早上第一次见师公时的拘束和不安。我坦然地坐在离师公不远的一个凳子上,看着他吃早餐,笑得合不拢嘴。
师公问我,早上你已经来过一趟了吧。
啊,师公,您怎么知道?
早上我既没敲门,也没说话,不过是在院外站了那么一小会,师公怎么就知道我来过了呢。我想。
马上我又回过神来。师公有神通呢!我惊讶地叫道。
师公“哈哈哈”地笑了。旁边的阿姨和另一位先生也都笑了。
看来,他们对师公的“我以为的神通”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你怎么叫我师公?你的师父是?师公边喝着豆浆,边微笑地问我。
我告诉他,我的师父是柏林禅寺的明海师父。
噢,海师,是海师的弟子啊!
师公的语气里满是欢喜!
看得出来,师公对师父充满了感情,就像,师父对师公一样,深情依依。
不多地几次我坐在师父的对面,听他讲到师公时,无论是顺带地说某件事说到了师公,还是专门说起师公,师父的语气都是恭敬而深情的。在师父所写的文章里,我更是多次看到,师父对师公流露出来的那份赤子之情。
“家师”,师父有时会在文章里这样称呼师公。每每看到这个词,我都会心动不已。
世人都觉得,只有爱情才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让人向往的感情。而在我看来,僧人们的爱,才是最让人羡慕和向往的。那种不求回报的给予,全身心的投入,当下承担的勇气,以及万事放下的洒脱,都是俗世里浸淫着欲望,将占有当作奉献的情感所不能比拟的!
《楞严经》里说:愿将深心奉尘刹,是则明为报佛恩。
佛是谁?“众生皆佛,佛既众生”啊!
师公的早饭很简单,二根油条,一碗豆浆。
他吃完后,又自己用纸将桌子擦了擦。然后,对坐在天井的我们说,他还有点工作要做,让我们坐一会。
师公走到屋子里去了。坐在窗前的书桌上,整理东西。我知道,就在那个桌前,在师公还未曾去河北佛教协会任职,未曾重建柏林禅寺时,他就坐在那里,批改文稿,接待信众来访。
十几年《法音》的主编,对于佛教文化的发展,我的师公,不知付出过多少的心血!
院内,阿姨 和那位 先生在交流。原来, 那位 先生是“读书人俱乐部”负责接待师公的工作人员,他等在这,就是来接师公去演讲的。而那位阿姨,则是一位多年如一日般护持 师公的 居士。师公的小院,既使一年不回来,也会洁净如初。而这些,全是阿姨的功劳。
我汗颜地望着他们,不敢说一句话。
比起他们,我做得差远了。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高兴起来,就读读经,不高兴了,又在烦恼的苦海打滚去了。
这样的无明,是现在的我。
屋子里,传来了师公哼小曲的声音。尽管我听不懂师公哼得是什么乐曲。但是仍然能感受到他的那份自在。
我的嘴笑得像弯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