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营 > 历届演讲集 > 第十二届演讲集锦 > 欧阳宜文《夏有凉风》


夏有凉风

欧阳宜文

2004年7月,依旧是在这个令尘世中人感到热恼不已的时候,柏林禅寺生活禅夏令营迎来了它的第十二个年头。

“十二”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听听它,就会觉得很清凉。

无论光阴转过多少甲子,赵州的祖师塔仍然沉静而安详地矗立着。然而,世事本无常,一切事物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正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因此,任何个体生命流程中的任意一个时刻,都具足了它所特有的,充实,丰盈,无可替代的意义。而如果众多个体的生命,延伸至广阔时空的同一坐标点上并相交汇,则必会撞击出绚烂的火花。那么,祖师塔,在这个吉祥的时节里,你将要迎来怎样一群众生,迎来怎样一系列的事件,怎样一刻刻令人永生难忘的特殊当下?

年年,在柏林禅寺网站发布的夏令营报名问卷尾巴上,永远写着“录取人数以150人为限”,然而一旦从人们心间发出的愿潮当头涌来,这句话便显得形同虚设,过于无力。去年夏令营的人数就已逼近400,今年更猛增至500。有孩子,有青年人,有中年人;有本地人,有外地人;从北方的辽宁、内蒙、新疆,从南方的香港、广东、海南,甚至从遥远的海外,人们怀着种种不同的,然而皆并是庄严的心情不远千里地汇集在此处。大江南北,处处是道场寺院;虔敬礼佛,释疑开慧,为何独独选择柏林寺?不仅仅因为禅宗祖师道场的辉光,不仅仅因为它那绵延了1700年的不绝香火,更不仅仅因为寺庙建筑那庄严宏大的非凡气度——更因为,在中国佛教界,柏林寺是一面旗帜。它象征着佛法在世间的弘传,象征着佛教精神对整个社会的关怀和护养,象征着禅宗智慧与当今时代的,积极,开放,主动的结合。而柏林寺,也一次又一次义无返顾地,敞开其慈悲和包容的胸怀,尽其所有,接纳了这些前来朝圣的人们。

当然,一切事务的运转和一切计划的施行都需要实实在在的辛劳和一丝不苟的操作。早在营员报到之前若干天,几位主管夏令营工作的法师就带领着一群年轻的义工开始为未来的一切活动,设下了良好的铺垫。接站,领路,引进山门;登记,分配住宿,发放物品;帮初来乍到的人们熟悉寺院格局,弄清地理位置;带风尘仆仆的营员去斋堂填肚子,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在有效的管理下进行,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7月20日上午九点半,细雨霏霏。第十二届生活禅夏令营在柏林禅寺观音殿前正式宣告开营。本届夏令营的主题是“安住在责任与义务之中”。自此,心灵之旅拉开帷幕。

***

《三宝歌》中最后一句歌词是:“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形”就是整个身心,“寿”就是全部的生命。用整个身心和全部的生命去循着佛陀的足迹前行,以证悟佛所获得的智慧,是对每一位佛弟子的要求。无奈,在尘世中,众多的俗务和各种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好像“殖民者”一样,“割据”了我们的内心,而本真的智慧则成了由它们控制的“傀儡政府”,难怪释迦牟尼发出这样的慨叹: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但是藉助夏令营的七天,营员们终于有了一个充分的机会去“尽形寿”。首要的一个方式就是,用心体验寺院的生命状态,像出家人一样地生活。唯其如此,你才能获得真正清净的修行。把你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放下,让你的心回复成一张纯洁的白纸,让晨钟暮鼓,塔影经音在上面印出它们的图画,深藏于你的内心,但以前从未觉察到的,一旦发现,就能给你以大惊喜的图画。

譬如,不少平素习惯了现代社会夜生活,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营员们需要在清晨四点半起身,上殿早课(事实上,由于渴望早点进殿,占据一个靠前的位置以便看清法师的动作仪容,许多人起得甚至更早)。除了响亮清脆的打板声与向佛殿前行的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四周万籁俱寂,天地静默空旷,笼罩着沉沉雾霭,但人们可以从中感应到宇宙那神秘而又无声的运行,体验到个人与宇宙的和合感,觉知到内心世界的空灵与开阔。待早课的一切仪轨完毕,时间已悄然流逝了一个多小时,天色开始变得清澈,柔和的天光覆盖着顶上的穹苍,微风徐徐拂过,偶或传来几声鸟鸣,大雁在高空盘旋,世界已经苏醒。这时你会充分地感受到自己与整个宇宙密不可分;我们是三千大千世界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因果链上的一环;我们与周围的一切事物及一切生灵有着天然的联系,于是慈悲的,宽广的爱心便从心灵的土壤中生长起来。

譬如过堂,也叫做过斋。不需宣讲过多的道理,单是师父们言传身教的行止威仪、动作规矩就足以使营员们领会其中的深刻意味。营员们感慨道,原来我们以前只知道“吃饭”!或是机械地迎合生理的需求,或是饱足贪婪的口欲,或是在形形色色的场合,抛弃了吃饭的本义,而将其当成一种形式,一种工具,一种桥梁,通过演习各种令人拘束的“礼仪”以达到各种各样的社交目的。然而在这里,你体味到的依然是生命的庄严、无我。走在同修兄弟或姐妹的队伍中,进入斋堂,在朴素的长条木桌前坐下,你无须费力地辨明哪一只碗,哪一套餐具是“我”的,无论坐在哪一个位置,你的碗里都早有人为你盛好了饭食。你面对的食物是大地的赐予,是纯植物性的,清清净净,令你心如菩提。在整个夏令营期间,许多营员还要轮值“行堂”,为他人摆碗,添饭,刷洗餐具,以发扬佛法中的“利他”之道。头一两天,负责行堂任务的人有时不免显得笨拙生疏,后来便愈做愈好,和过堂的营员基本上形成了默契,只需轻轻地一推碗,一比划,他自然能明白你需要什么。喋喋不休的言语,漫不经心的浪费,在寺院的斋堂里,都无处容身。

再譬如在业余时间分组进行的各种劳动(主要是对佛殿、庭院、寮房各处进行的清理洒扫,行堂也包括在内)。开营式的前一天夜晚,在万佛楼前的广场上,夏令营营长明奘法师对全体营员进行了分组,并为各组分派了劳动任务。大概是夏令营中青年人居多的缘故,会场上呈现出一种生龙活虎,争先恐后的“请战”之势,与安恬静谧的寺院气氛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倒更像是在部队,但是这种气氛却充分地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在后来的七天里,营员们互相帮助,互相体谅,互相友爱,争相把任务完成好。因为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些劳动,是最实在的修行;柏林禅寺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它给予我们的心灵土壤以甘霖的滋润,我们应该像爱护家一样地爱护它。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义务。

***

夏令营七天,一共安排了五次讲座。

7月20日晚上,北京社科院心理所的许金声老师作主题演讲《禅是认识自我的艺术》。本应“开门红”,谁料却“命运多舛”。刚开讲,天降骤雨;大家迅速转移到万佛楼,可惜扩音设备又有问题,使得大部分营员两个小时什么也没有听清。

7月21日上午,北京荷塘月色素食餐厅的总经理夏泽红居士向营员们讲述她的生活与修行经历。与其说这是一次讲演,不如说这是一次“聊天”——明影法师与夏居士分坐讲台两侧,有问有答。夏居士性格开朗活泼,直率坦诚,其间博得营员阵阵笑声。

7月23日上午,营员们有幸见到了一位引起全中国文化艺术界高度关注的当代国画大师——画僧史国良——如今的慧禅法师。

史国良,1956年生,中国当代著名人物画家,1980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研究生班,其作品《刻经》荣获第23届蒙特卡罗国际现代艺术大奖赛“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大奖”。这项奖,在全球艺术界,有着相当于科学界的诺贝尔奖的重要地位。

《刻经》描写的是西藏。史国良以他的整个生命热爱着西藏。自1979年开始,他便开始入藏写生。现在虽然出家为僧,但他依然是西藏的不折不扣的情人。或者,更恰当地说,他是为了西藏,为了自己心目中的艺术圣殿,为了追求崇高的艺术理想,才放下一切,披上这袭袈裟的。虽然割舍了尘缘,但他对俗世的生命,对现实的人生,仍然保持着强烈的关注和作为一名艺术家的敏感。他给营员们放一部小短片,是讲他自己的。由于他的天真无知,他曾经在文革期间使自己的小学老师背负了惨痛的命运。看着屏幕上出现的自己的老师,他当场泣下。他还语重心长地教导营员:“要想有所作为,最重要的是立志,是‘发心',是‘发愿'!”

7月24日上午,冯学成居士,一位风度翩翩的儒者,成都儒商书院院长,以他浓重的四川口音,饶有风味地为营员们揭示了当代中国及世界的文化格局,以及佛教在重建中国民族文化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7月24日下午,来自瑞士的明契禅师作了一次关于死亡的主题讲演,这是整个夏令营期间唯一的一次英文讲座。

明契禅师,女,1931年生于美国,年轻时在日本初次接触到禅,后来潜心钻研禅宗及佛法,成为禅师,1999年在净慧老和尚座下披剃为尼。她原名莉莉玛丽,这本是个非常女性化的名字,然而她身材高大,嗓音低沉,再加上业已披剃,令人时常误认为她是一位比丘。

她从1992年开始,每年都到柏林禅寺,那时柏林禅寺还没有现在的宏伟气象。十二年来,对寺里乃至周围县城的情况,她已是了如指掌。看到柏林禅寺对面起了一座名叫“柏林”的大型超市,她高兴地说:“我们现在什么都有了,连超市都有了!”

虽然依止的是中国的禅宗,但北欧的血统使她身上充溢着西方人所特有的幽默气质。讲演的时候,她深入浅出,妙语连珠,喜欢举例子和用比喻。

她说:“世界是永远变化的,没有什么能保持永恒或静止不变,但我们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打个比方,有个住在森林里的原始人,从来没有见过大机器。有一天他走进一个现代村子,看到一台机器正在运转,出于好奇,他把手伸进机器里面去想要使它停住,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当然是他的手会严重受伤!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期望某个事物是永恒的,因而试图阻止它的变化过程,我们的心也会受伤……所以要快乐,就必须远离执着。”

***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这句话说的是禅者的生命状态,自由,超脱,安详,喜悦。来到赵州祖庭,不能不学禅。因此,在夏令营活动中,禅修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

第一步,也是最基本的一步,是坐禅。所有的坐禅活动,都安排在万佛楼大殿里面进行。几百位营员分坐在大殿里面的拜垫上,那景象颇为壮观。首先由法师指示禅坐要义,每次突出一个主题,或侧重培养毅力,或侧重培养觉知力,或侧重培养耐心。在禅坐实践时,营员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水平与能力选择交脚坐,单跏趺或是双跏趺。禅坐结束后,营员各抒己见,或表达自己的感受,或向主讲法师提出疑惑及问题。

第二步,是行禅,这是把禅修的成果应用于日常生活的开始,它着重训练的是对自身行为的高度觉知和对内心心态的自由把握。在明奘法师的引导下,营员们一个跟着一个,排起长队,在万佛楼的大殿内绕起了圈子。与日常匆忙机械的行走不同,这一次,每一位营员都把自己的步履放得很慢很慢;有的神色凝重,像在返观自己的内心与过去;有的面带微笑,似在领悟了禅的真谛后,从容地走向前方。行禅训练时间不长,但却大抵令许多人的内心发生了震撼性的变化,因为活动一结束,争着说感想和提问题的营员立即把站在大殿中央的明奘法师围得水泄不通。

与历年一样,夏令营安排了一次行脚。如果说坐禅和行禅是在安谧清净,不染尘埃的修行环境中回归自己的本心,行脚则是向着纷纷扰扰的尘世寻找清凉与自在。7月25日上午8点,阳光不算猛烈,但却有些闷热和潮湿。营员们与头戴斗笠的法师一起,走向古老的赵州桥。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生活禅夏令营营刊》上的一段话更能贴切地形容营员们的心境:“在迷茫的人生道路上,我们奔波徘徊了不只几千里,几万里的路程,仍然没有找到真理。而这一次,我们安详地行走在大地上,没有尘累,没有重负……无数的先辈祖师都这样走过来。为了求解心中的疑团,他们有的终其一生都行走在千山万水间。”

***

如果问一位营员,在所有夏令营的活动中,他印象最深或感触最深的是什么,大部分人可能都会提到两件事:亲近净慧老和尚和传灯法会。

虽然法师有一句话在先,学佛要“依法不依人”,但事实上,“人”在有些时候正是充当了“法”的载体;“法”的作用,也正是通过“人”的智慧,品格和胸怀,鲜明地体现出来,从而给他人带来强烈的震撼。如果这一说法能成立的话,那么净慧老和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净慧老和尚的和蔼、慈悲、敏锐的头脑、海纳百川的心胸,以及字字珠玑,充满睿智,宛若天成的开示,都仿佛一块磁石,深深地吸引着营员们,以致于有老和尚在的活动,总是不由自主地拖延到很晚。

是的,透过老和尚,营员们仰视着无边的佛法,接受着佛法甘霖的滋润。但与此同时,传播真理,弘传智慧的重担已经落在肩头。这些年轻人意识到,他们有责任把这朵开放了两千五百年的智慧之莲,从先辈祖师的手里庄严地接过来,为它在现代世界寻找到一个坚固的支点,并使它的光芒射向未来,包裹整个宇宙,普渡一切众生。

这便是传灯法会的意义。按照法会的规则,从第一盏莲灯燃起,到第二天清晨,整个柏林禅寺实行禁语。营员们在万佛楼里排起了一行行队伍,在长达半小时的诵经过后,法师为每一行领头的人点燃了手中的莲灯,后面的人依次从前面的人那里引亮了自己的火焰。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队伍慢慢地鱼贯而出,向祖师塔走去。莲灯的光华在漆黑的夜色中无声地闪烁,连成了一条条看不到尽头的直线,宛若佛陀的智慧之光在人类历史那漫长而黑暗的隧道中永不停息地前行,前行,穿梭,穿梭,代代相传,无边无终。最终,所有的莲灯被供奉在祖师塔下。

今夜无人入睡。

***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这是夏令营期间营员们最爱唱的歌之一,由净慧法师编辑,明证法师记谱的《生活禅曲》歌词中的两句,也是由柏林禅寺所率先倡导的生活禅的精义。

夏令营结束了,然而一缕新的清风正拂过世间。


Copyright 2005-2006 柏林禅寺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