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年 6 月下旬我去成都参加华德福教育培训班,接着又去西安做了 2 场讲座, 8 天内,几乎天天不停地说话,加在一起比我 3 个月讲的话都要多。就在说话太多而疲惫不堪的情况下,经朋友介绍,我来到西安附近的终南山,循着一条登山的路,向着净业寺走去。置身在绿色的怀抱中,几天来的兴奋、喧嚣、躁动慢慢得到舒缓。由于山上很冷,朋友为我准备了两件厚毛衣,我拎着重重的衣服,当感觉快要出汗时,我就休息一会,然后又开始急切地向上攀登,同时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那几天经历的人和事。走着走着,突然心底冒一个声音:“请你停一停,像树那样站一站。”
我站住了,像一棵树稳稳地挺立,不再着急赶路,不再东想西想,深呼吸,全身放松,我想象自己的双脚是树根,向着地心深处延伸,想象自己的躯体是树干,风吹雨淋不动摇,想象自己的手臂是树枝,向着天空伸展。像一棵树,不被外面五颜六色的世界诱惑,像一颗树,平静、安详、一无所求。如果我的一生像一棵树,完满、自足,不产生垃圾、不伤害任何人,那是多么的美好!
朋友告诉我,登山只需要半小时就能到达净业寺,我却走了一个多小时,安排好住处,两位居士邀请我到茅草搭建的亭子里喝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山顶上,在清凉山风的吹拂下,手捧着茶杯,和善良的居士们边聊天边品茶。其中一位居士的孙子今年才 8 岁,就已经穿上了和尚服,他 3 岁皈依佛门,奶奶经常带他住在净业寺里。另一位 13 岁的小和尚,是他的爸爸带他出家的,我被两位小和尚的面貌深深吸引住了,他们眉清目秀,透着罕见的灵气和英俊,他们的心灵好像是一尘不染,即使身穿灰色的和尚服,也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孩童般的纯真和顽皮,反倒显得比城里的孩子更加质朴、天然。我想皈依佛门可能更好地保护了他们的天性。
小和尚的奶奶告诉我,两年前净业寺的住持决定闭关 3 年 3 个月零 3 天,目送住持走进闭关的房间时,她和居士们难过得泪水哗哗地流,此后她几乎天天都要向和尚们询问:“今天大和尚吃饭了吗?吃了什么?你们一定要为大和尚做最好的饭菜啊。买面条一定要买细面条啊。”
我想起 1999 年我在柏林禅寺度过的两天。明海法师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的高才生,我很想见到他,但又不敢贸然打扰,经过另一位法师的引见,我才和明海法师说了约 20 分钟的话,问了几个诸如尊重生命的问题。可是当我离开柏林禅寺的时候,望着渐渐远去的禅寺大门,心里顿时生出万般的不舍,十二分的难过,我一次次强忍着要流出来的眼泪,好像把我的弟弟留在了寺庙。我自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想来,心中的难过 和那位 居士奶奶的流泪有共同之处。明海法师为了追求人生的真理,毅然放弃普通人的生活,顶住世俗的压力,斩断红尘,当一名和尚,这需要非凡的勇气和决心,需要无限的忍耐和信心!也许出家人并不觉得他们的生活清贫、单调、乏味,但在我看来,他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比如普通人想吃什么、穿什么、想到哪里去,都是自由选择,但出家人不可以,普通人自己决定看什么、听什么、做什么,但出家人受到限制。净业寺闭关的大和尚,通过更加苛刻的苦行,来提升自我的精神,正是他们崇高的牺牲精神深深打动了 那位 居士奶奶和我。
离开柏林禅寺后,我又置身于日常的生活中,渐渐忘记了柏林禅寺、忘记了明海法师。 2001 年我到英国学习华德福教育,在异国他乡的环境里,在人们欢庆圣诞之夜的时候,我想起了明海法师,我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我知道如果心术不正,做偷偷摸摸的事,一个人的形象会发生变化,内心的不纯或肮脏会通过人的脸、动作、姿势流露出来。小的诱惑经受不了,面对大的诱惑更抵抗不了。佛教中的守戒往往是从非常小的事开始,佛陀悉察人心的脆弱、易变。
如果大的邪恶成为个体小恶的理由,整个社会只能更快地滑向道德沦丧的深渊。
我时常想起河北柏林禅寺的明海法师,他的容貌清秀、喜悦。越南的一行法师当年是喜欢上了佛陀的面容,决定做和尚,当年也是有人被佛陀和他弟子的容貌、举止吸引,而成为佛教徒,人心的光明、真诚、端庄、喜悦从外表自然流露出来,不用言语,仅仅看着这个人就能体会到精神的力量。
明海法师是位坚定的护法者。我发现做法事时,个别和尚眼睛转向游客,走路时,个别和尚眼睛注视的不是前方 3 米 的地上。整个社会的动荡和浮躁,即使人在寺庙,心却留在红尘中,明海法师心如明镜,他知道得比我清楚,但从他的外貌看不出任何的失望、悲观、气愤。在我的想象中,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或业,别人是改变不了的,除非这个人觉悟到,自己想要改变。一个时代也是有它的命运或业,国家也是如此。
我常常因别人遭受的痛苦而痛苦,因社会对个体的不公正而气愤,因大自然被破坏而悲哀,我想从我外貌流露出的一定是沉重、愤慨、痛苦,缺少欢乐。从现在开始我学习如何用‘业'来看待事物,不仅接受自己的命运,也接受他人、国家和时代的命运,做自己能做的一切,但充满欢喜。 ”
出国前,我总是拿中国的黑暗来和西方的光明比较,到了英国,我发现西方也有许多问题,也有黑暗,反过来我发现中国也有许多光明,甚至有些西方人认为只有东方文化才是人类的希望。至少有一点我觉得不容置疑,西方人富裕奢侈的生活方式是不可持续的,据说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过上美国人的生活,需要 20 个地球。这也是为什么在英国时,我反倒对佛教更加向往的原因。佛陀当年要求他的弟子过着清贫的生活,乞食、穿破布缝的衣服、不许故意伤害任何生命。在全球环境保护迫在眉睫的今天,我觉得佛陀当年的做法意味深长。
现代人被各种商品、娱乐、旅游俘获,沉迷于感官的放纵,他们不再是自己的主人,而成为欲望的奴隶,无止境地迷恋新奇的事物。他们丧失了人的天然本性,忘记了真正的自我。相比之下,出家人放弃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放弃感官的享受,守住一颗平常心,不仅有益于大自然,也有益于自己的身心健康。
1993 年我因为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导致失眠。有一天,我读了铃木大拙介绍佛教的书,上面引用了一位中国禅师的话:“睡觉就是睡觉,吃饭就是吃饭。”我反复琢磨其中的意思,睡觉当然就是睡觉,为什么还是一句名言?想想平时入睡前躺在床上,脑海里翻江倒海似的,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往往就是因为不能停息思索才会失眠,如果真的做到身心同时进入睡眠状态,怎么会失眠呢?当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我告别了失眠。
我想人天生就应该是“困时即眠”,失眠是因为我们偏离了本来的状态,胡思乱想太多,而出家人通过严格的戒律和修持来保持住人的天然本性和真正的自我,就像一棵树,天然状态就是站得直直的,树根向地下延伸,树枝向天空伸展。我虽然不能像出家人那样生活,但在世俗红尘中,我希望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请你停一停,像树那样站一站。”
2005 年 8 月2 日 初稿
2005 年8 月5 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