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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柏林禅之七
张 菁
(2006-1-18 凌晨 5:23)

惟冬雪之隆柰兮,恰赵州禅起七。追普贤之行愿兮,怜柏林犹在望。仰观音之慈宁兮,惜明月始到窗。闻钟板于高旻兮,燃龙涎焚檀香。开阊阖之悠杳兮,垂朝幕于青绛。俟鹓鹭之栉比兮,褰蓂荚之清芳。翛步履之轻逸兮,蹑罗袜而生尘。端坐紫金莲兮,沕穆腾骧。龙天行于顶兮,齿目瑞昉。触一瓯之冷暖兮,感世情之危脆。选生死于佛场兮,惋无常之倥偬。挥镆铘兮斩尘缘,制止心兮如西氿。竑音希佛圣兮,高洁若筼簹。憹世恩之难报兮,嗟涕暗伤。爱怨之不生兮,恨怒之不想,终以此而入世兮,拈拙词与诸君共飨。

之一:腿子痛:

腿子痛!实在是痛!每次回到寮室或在打开水、清扫之余,大家总要交流腿子疼的经历,并且总是说的眉飞色舞,往往说的人情景再现,听的人感同身受。奇怪,腿子痛这样一件颇痛苦的事情竟然使我们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格外亲密起来。

没来打七之前,心里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但进了禅堂,腿子痛就成为了顶大的事情。每天都要折腾很多回——有人说把垫子垫高些胯就不疼了;有人说把腿子包紧些就没那么疼了;还有人说蓝色的禅被比灰色的禅被软和,垫着蓝色的禅被腿疼好些……如此总总,翻来倒去,中午换个禅被,晚上加个垫子,第二天早上又把禅被的一半翻到椅背……哪里顾得想别的呢?怎样使腿不那么疼是天地间第一重要的事情了。

来打七第二天的末后香(一天当中的倒数第二支香,时长约一个小时)是最疼的,因为疼的太厉害了,毛衣都被汗湿透了,所以忍不住哭了,当时心里不停的祝祷各路佛和菩萨——让监香的法师快敲开静的引磬吧!大家忙着腿子疼,佛与菩萨们也很忙。

之二、坐香:

这是第一次打禅七。

打坐的时间很密集,除了吃饭与睡觉,基本上都是在禅堂。这时相对论的思想很容易理解,坐在禅凳上的几十分钟就像几年那样长,盖着软和的棉被睡在舒服的床上的时间就像几秒钟那样短。

同寮室先头来的居士有经验,说腿子疼两天就不疼了,但两天之后还是疼。想一想,又说,疼三四天,第五天就不疼了,但第五天还是疼。虽则疼的骨酸筋软,听到起香的板声还是要从床上弹起来往禅堂跑。疼痛算什么,这点疼痛就能作我的主吗?

坐香的时候用数息的办法。其实真正专注于数息大概只有十几分钟而已。有时禅堂里有人咳嗽了,心就跟着咳嗽跑了;有人经不住要松松腿了,心又跟着人家的腿子跑了;到坐香的最后,又忍不住想,时间快到了吧?怎么还不敲磬呢?不由得眯觑着眼,看看监香的法师有没有要起来敲磬的意思。及待法师扛着香板走到座前,赶紧闭紧眼,坐坐好,偷懒时放松的腰背也赶紧挺挺直,生怕挨上一香板。

不过还真是挨了一香板。本来这次来打七的目标是“一香不逃,一板不挨”,结果因为对自己的松懈都没有实现。逃香是有一天早上睡过头了,逃了早上第一支长香。挨板是因为有一天腿子疼的要命,就轻轻抬了一下盘紧的腿,结果更疼了,越动越疼,越疼越动,后背慢慢贴上了禅椅,正好被监香的法师抓个正着,活活挨了一香板。“啪”的一大声,其实只是声音响,一点也不疼,可是心里惭愧极了,很难过,觉得自己怎么这样差劲。这一香板很有效,接下来坐的更稳,再疼也绝不动一下,绝不挨第二板,真是救命香板。

之三:禅堂里的规矩:

进入禅堂忽然发现智商不够用了,因为禅堂里的规矩真多。在禅堂里走路要顺时针走;行香要大步流星,左臂摆、右臂甩,摆与甩的比率是三比七;禅堂里不用上坐时坐着叫挂腿坐,坐着时也要挺胸拔背,脚也不能随便放,要前八后二;喝茶时接茶杯用右手接,喝茶时用左手,手握茶杯如龙含珠……刚进禅堂时没少被法师说,本来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人,硬是被改造的手轻脚稳了。

禅堂里是止语的,在一天当中的大多数时间,我们要在无语的禅堂里坐香、行香、喝茶、吃点心、吃水果,除了法师们鲜少的几声号令外,再就是木鱼、引磬的声响。没有笑声,没有语言的沟通,但是语言与笑声也仿佛是多余的。鞋旁边不小心洒到水,旁 边的老 居士赶紧帮忙用纸揩了,老居士的禅被压在椅角了,很自然的帮她抻抻好。虽然不用讲话,但禅堂里充满了关爱与慈悲。

进门的台案上立着最大的规矩:众生慧命,在汝一身,汝若不顾,罪归汝身。因为前面没有来,不知为什么立这样的牌,仿佛觉得是给监香的法师看的,但每次看到这牌心中总是警醒,又总是想起地藏菩萨的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于是心中生出大的力量,又有勇气跟腿疼作对。坚持,或许很痛苦,也不是禅堂里明令的规矩,但每一次的坚持里都倾注着对众生的爱。

之四:大和尚的开示:

在柏林寺打七时出家师傅、男众、女众是分别在不同的禅堂的。我们女众禅堂在万佛楼旁的普贤阁,听大和尚开示的时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每一次听开示都觉得好像我们刚才的一举一动,那些妄想与昏沉大和尚都亲见了似的。这与在家里从网上下载大和尚的开示听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大和尚的禅七开示一般是在一天当中的最后一支香——养息香前,大家刚刚坐完一天中最痛苦的一支香末后香,也刚刚用完点心和茶,疲惫不堪的身心刚刚得到一点放松与熨贴。这时,大和尚的声音响了,在寂静的禅堂里,听到熟悉的大和尚的声音,仿佛大和尚慈悲的面容就在眼前似的,亲切极了。尤其是新历年的前一天,大和尚讲“知恩报恩”,许多人都哭了,虽则在寺里过新年很有意义,但是被大和尚问:“有没有报父母恩?有没有报师傅的恩?有没有报众生的恩?”心里真是惭愧极了,又觉得世间危脆,死生无常,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

禅堂里白发 苍苍的老 居士戴着眼镜十分费力的记录大和尚讲话的情景最动人,那样专注的倾听与思索的眼神,连同并不流畅书写着的笔都仿佛带着信仰的光辉,让像我这样不精进的后辈不敢逼视。心里忽然很心疼她们,想能为她们受苦多好,能为她们做点什么事多好。

之五:我也能护七:

第一次在禅堂里喝茶时就被打动了,被一只茶杯的温度感动了。在那么冷的天气里,茶杯拿在手里居然是温热的,盛着暖暖的茶水,很久都不凉。后来参与护七才知道,原来茶杯是护七的居士们很辛苦的用桶打来开水预先泡过的。

进禅堂的第三天,我们禅堂的维那师崇全法师对我说:“一会儿你跟她们一起去护一下七。”我点头答应了,心里忽然怕极了。你看,我才来三天,规矩还没学全呢,并且每次开静后脚是麻的,筋拗不过来,脚疼的都沾不了地,我怎么办呢?于是护七这样一件在别人看来小小的事情在我很严重起来。前几天并没有很留意护七的居士们究竟怎样做的,很窘怕,做错了怎么办?

果不其然错了。第一次发茶杯就少发了半圈,一同护七的另一位居士只好帮我发完那半圈,杯子都不够了,回到护七寮很不高兴的责备我。我交握着手,低着头,很窘的站在那里给她骂,旁边一位老居士很着急的看着我,生怕我哭似的摆着手,拉着 那位 居士的衣角,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慰我好,抓了一块酥皮点心塞在我手里,又倒一杯茶,使劲挥着手让我吃。她那真诚的担心与关爱真真实实的感动了我,直到现在,她那不安又慈悲的面容仍清晰的印在我脑海里,一如当初的感动着我。

后来的护七我很努力的跟大家学着,怎样发茶杯,怎样发点心与水果,怎样收茶杯等等,逐渐也有了自己的经验,每次出护七寮的门前都要先预演一遍:出门要快,走到大家面前发东西时要慢;点心要行两遍,一遍发大家都喜欢的白酥皮,一遍发别的点心;靠门口第三位的居士爱吃桃酥,新来的小居士要发山楂条;内圈第五位老居士不能喝茶,要提前准备一些白开水给她;行水果时要留心一下哪位居士的卷纸快用完了,收果核时发给她;发完杯子的小篮里要留几只杯子, 后来的 居士可以自己拿……时间久了,忽然发现心变细了,心境也不同了。有一天中午与大家同抬佛像,一个工人不小心把手背的皮蹭破了,指关节的皮都挂了起来,灰尘混着血沾在伤口,看着让人心疼极了。——关心的感觉终于走出了禅堂,到达了那一个当下。

之六:辞旧迎新包饺子:

那天早上照常把开水送到护七寮,像往常一样在禅椅坐好,法师却没有敲木鱼止静,而是通知:“今天是元旦,中午吃饺子,想帮忙的可以去。”我高兴极了,我还没在寺里吃过饺子呢,更没包过了。跟着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往出走,忽然想起我还要护七呢!所以又转过身怏怏的往回走,崇全法师对我说:“护七的人够了,你要想去就去吧。”当时真是觉得崇全法师慈悲的就像菩萨。

一个人住在北京,很久没有包过饺子了,来到香积楼后面,看到堆的像小山一样的面团和大面案、盆里香喷喷已经和好的馅子,觉得像过年一样。一位比丘尼师傅领着我们揉面,大家都脸上带着笑容,高高地挽着衣袖,身上沾着面粉,有说有笑的,像是跟家人在一起似的,又像是小孩子的时候家里准备过年。早晨的阳光透照着扬起的面尘,擀面杖轻巧的、热闹地响着,花色各异的饺子肥嘟嘟的、白生生的,整齐的码在竹箅子上……多么幸福!

包好了饺子,却不能吃。跟中午要来的朋友约好了一同吃饭,所以在五观堂里老老实实的等着。明清师早已煮好了大盆的饺子,热呼呼的端进来,五观堂里的居士们拿着大摞的碗、长柄的勺,蘸着醋和酱,香喷喷的吃了起来,看的我直流口水。一位女居士再三的让我吃两个,我对自己说:“好吧,我只吃两个,等朋友来了再正式吃午饭。”结果吃了两个后因为太好吃了又吃了七个,还外加一大碗饺子汤。吃饱喝足了,又开始后悔了,答应人家一起吃午饭的,所以后来朋友刚到寺里便很老实的交待贪馋的劣迹,好在大家都宽容,尝了两个水饺后就原谅了我——柏林寺的饺子果然好吃无比。

之七:如是种种,带回家:

从寺里回家时特别舍不得。虽然坐禅很辛苦,但禅堂里的友谊多么可贵,禅堂里的种种感受多么可贵,能多坐一柱香也好啊。坐上返京的列车,心里还挂念着禅堂里的“战友们”,总是看着表推想她们在做什么呢?代替我护七的居士会不会不习惯?正想着,邻座的人起来脱掉外衣,衣角猛然扫到了我的眼睛,我又痛又生气,人家正在想事情!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想发作,突然想,若是禅堂里呢?在禅堂里是怎样的?所以揉揉眼睛,随他去。

感谢禅堂里的七天。七天之前,带着嗔恨、带着放不下、带着自私与冷漠走进禅堂,七天之后,世界仍是世界,可是一切变得可爱了,变得可亲了,变得与我相连了。常常又梦回禅堂,也梦到雾霰中的柏树和天宇一般的万佛楼,梦到天还没亮时茶香楼下薄薄的雪,梦到钟鼓楼里钟偈响,梦见观音殿里菩萨的笑容,梦见赵州塔,赵州禅师,他也站在塔上,微微向着我们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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